處理完朝事,太子槐袖了約書,擺駕直趨章華台,向威王稟報縱親之事。威王接過約書,粗粗掃過一眼,不及太子槐稟完,十分不耐地擺手打斷,大聲責道:“此等小事,也來稟報!”“啪”的一聲扔下約書,起身徑自去了。


    中原五國特使同時入朝,此事謂之小,何事謂之大?威王作此反應實在出人意料,太子槐一下子怔了。


    愣怔有頃,太子槐瞥見內臣仍舊站在此處,似在等著送他出殿,遂移過眼去,望向內臣。


    內臣望一眼威王的背影,從地上撿起約書,趨前一步,小聲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過幾日,蒼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爐,陛下心中隻存此事,顧不上別的。殿下可先迴郢,待過幾日,陛下的仙丹煉出來了,再稟此事不遲。”言訖,雙手捧上約書。


    蒼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聞,此時被內臣點破,就不好再說什麽,微微點頭,接過約書,輕輕納入袖中,拱手別過內臣,怏怏走出,下台而去。


    迴至宮中,太子槐閉口不提合縱之事。蘇秦諸人在館驛候過三日,仍然不見殿下宣召,亦不見靳尚露麵。幾位副使無心遊玩,正自煩悶,隱約聽到蘇秦在彈琴,不約而同地來到蘇秦院中。


    見眾人進來,蘇秦頓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仍是火暴子脾氣,辟口叫道:“特使大人,這是在哪兒,你竟有閑心彈琴!”


    “請問公子,不讓彈琴,你讓在下做什麽?”蘇秦笑問。


    “上殿尋他們去!”公子卬氣唿唿地一拍大腿,“熊槐親口答應我們,三日後給個決斷。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訊皆無,連靳尚那廝也不露頭,這不是成心耍我們嗎?”


    眾人皆將目光盯向蘇秦。


    “我們是來結親的,不是來結仇的。”蘇秦微微攤開兩手,做出無奈的樣子,“人家不宣,我們若是厚著臉皮硬闖宮門,惹惱楚人,萬一被他們轟出宮去,麵子豈不丟大了?”


    眾人皆笑起來,公子卬也撲哧笑出,拱手道:“那……蘇子愛彈琴,讓我們做什麽?”


    “聽琴啊。”蘇秦指指耳朵。


    眾人複笑起來。


    “不過,”蘇秦想了一下,緩緩起身,“諸位聽慣了高雅之曲,在下學藝不精,或不入耳。這樣吧,若是大家閑得無聊,在下可領你們前往一處地方,聽聽楚風楚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叫上車駕,跟隨蘇秦馳至一處巨大宅院。


    眾人抬頭一看匾額,竟是左司馬府。蘇秦遞上名帖,不一會兒,左司馬屈武攜其長子屈丐拱手迎出,見過禮,迎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婢女端上茶水,眾人品啜一時,屈武掃視眾人一眼,拱手說道:“諸位特使大人光臨寒舍,在下不勝榮幸。在下一介武夫,見識淺薄,還請諸位教誨。”


    “司馬大人客氣了!”蘇秦拱手還過一揖,“在下與幾位公子初來楚地,一切皆是新鮮。至郢之後,在下本欲領略楚地風采,卻又人地兩生,不敢蠻行,每日隻在館中憋屈,甚是煩悶。在下好樂,聽聞楚地歌舞迥異於中原,又聞司馬大人深諳楚樂,心癢難熬,今日冒昧登門,特此求教。幾位公子、公孫聞聽此事,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來,甚是唐突,失禮之處,還望司馬大人寬諒!”


    “蘇子說笑了。”屈武笑道,“在下是粗人,隻知舞槍弄棒,何能知樂?不過,諸位大人既然特意登門賞樂,在下亦難推諉。也是巧了,在下有個堂侄,新從家鄉來,年紀雖幼,卻是聰穎,頗知樂舞,亦善辭賦,在鄉裏是個才人。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點於他!”轉向屈丐,“丐兒,去請屈平來!”


    屈丐應聲出門,不一會兒,引了一個年輕後生急步趨入。


    後生進門,縱使心裏有所準備,陡然見到這麽多人,仍是吃了一驚,先對屈武揖道:“不肖侄見過伯父!”而後轉向蘇秦諸人,逐個躬身揖過,聲音極輕,顯得有些木訥,“晚生屈平見過諸位大人。”


    眾人齊將目光盯在這個名叫屈平的小夥子身上。


    屈平麵容清秀,細看起來,卻是稚氣未脫,頭上尚未著冠,個頭與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細又瘦的身條,似是仍在向高處躥長。


    蘇秦諸人將屈平上下打量一遍,麵麵相覷。在常人眼裏,未行冠禮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幹之人,屈武竟說他“頗知樂舞,亦善辭賦”,且公然向蘇秦等中原高士推薦,實讓眾人吃驚。


    見是孩子,蘇秦並未起身,稍稍拱拱手,以長輩的口吻笑問:“小夥子,今年多大了?”


    “迴稟大人,”屈平揖道,“待桂花再開時,晚生可曆一十六秋。”


    聽到這一妙答,眾人皆笑起來。


    “好說辭,果是才子!”蘇秦微微點頭,再不敢怠慢,起身迴過一揖,“洛陽人蘇秦見過屈子!”


    “晚生年幼,子不敢當!謝蘇大人美言了!”屈平再次揖過,接道,“晚生久聞蘇大人盛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屈武嗬嗬笑出幾聲,接過話頭,將幾位公子、公孫逐一引見,各個見禮。


    禮畢,屈武話入正題:“小平,蘇大人與諸位公子、公孫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門,前來賞鑒荊楚俗樂。伯父不通音律,特請你來演奏一曲,讓諸位大人指點。”


    屈平允過,轉向蘇秦諸人揖道:“晚生可奏楚樂,亦可奏巴樂,請問諸位大人,欲聽何樂?”


    蘇秦略一思忖:“請奏楚樂。”


    屈平點點頭,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麵走進十幾個樂手,搬來一堆樂器,有鍾、鼓、磬、竽、瑟、琴、簫等。眾人挪開席位,讓出一片空場地。眾樂手一一擺好,目光盡皆望向屈平。


    屈平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道:“晚生不才,就為諸位大人表演一曲自創的《橘頌》。”健步走至一排編磬前,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銅棒。


    聽他說出曲子是自己所譜,又見他親手擊磬,蘇秦等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小夥子。


    屈平揚手敲磬,數聲之後,眾樂手跟著齊奏,音聲不僅悅耳,且亦激奮。


    奏有一時,屈平陡然出聲,半吟半唱: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誌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誌,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屈平連吟三遍,個別句子重複多次,終於在一聲清脆的磬聲中,音律戛然而止。


    蘇秦正襟端坐,閉目凝神,竟是聽得呆了。聽到音樂止住,眾人喝彩,蘇秦方才迴過神來,由衷歎道:“好一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真是好辭啊!”起身走向屈平,將他又是一番打量,不無感慨地連連點頭,“嗯,聽到此樂此辭,你完全可以稱子了!請問屈子,曲辭何來?”


    “迴稟蘇大人,”屈平亦站起來,迴過一揖,“曲辭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於家鄉寒舍附近的橘園。”


    “三年前,屈子年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辭,且又行比伯夷,可見屈子少年壯誌,將來必有大成!”


    “謝大人褒獎!”


    “聽司馬大人說,屈子新從家鄉來。敢問屈子,家鄉何在?”


    “丹陽1屈邑,樂平裏。”


    “丹陽?”蘇秦點頭道,“丹陽是楚國先祖封地,屈子所作,當是真正的楚風了!楚地東擴,丹陽之西,該是巴國了!”


    屈平生父屈文與屈武出自同一個祖父屈宜臼,因而當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對吳起變法,在吳起伏王屍被害後,受株連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迴到祖地丹陽,生子屈文,屈文生子屈平,後取字原。屈平少有壯誌,年十二時,屈文病故,年十三時作《橘頌》,自述心誌。此番屈平因巴國而奔郢,投奔屈武,也不全為巴、蜀,更在尋找機會,施展自己的鴻鵠之誌。


    此時遇到蘇秦,又聽他提到巴國,屈平自然不肯放過近在眼前的機緣,忙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來,為的正是巴、蜀之事。”


    “哦?”蘇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平擰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來,蜀國內訌,屢次交兵,苴侯不敵,向東聯合巴國,向北結好秦國,欲與蜀王爭雄。”


    “嗬嗬嗬,”蘇秦笑出幾聲,盯住他道,“小夥子,小邦圖存,圖存則須睦鄰,苴人結好秦人,當是明智之舉,你為何憂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平迴視蘇秦,“苴人正舉傾國之力,與巴人一道辟山開路,欲打通秦塞。另據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終南山裏沿水脈架設棧道。由秦川至苴地,長約千五百裏,睦鄰有必要架設如此之長的棧道嗎?”


    聞聽此言,眾人皆是一震。


    蘇秦兩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屈平身上。小小年紀,竟然用詞準確,條理清楚,且能透過現象看到更遠的視野,實非尋常。


    不過,蘇秦眼下更感興趣的顯然不是屈平,而是巴蜀,擰眉問道:“苴人既已擊退蜀兵,這又辟山開路,總該有個因由吧?”


    “據巴人所說,秦公贈予苴人石牛五頭,皆重千鈞,苴人通塞,是要運迴石牛。”


    “石牛?”公子卬來興致了,探身問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迴公子的話,”屈平轉向公子卬,“巴、蜀貴金,據苴人所說,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國太子通國使秦睦鄰,秦公賜予石牛,苴人欲運迴便金。”


    聽到如此不可思議之事,眾人皆是愣了,待迴過神來,無不哄笑。


    蘇秦陷入深思。直覺告訴他,這個孩子講到的正是問題的實質。石牛定是秦人圖謀巴蜀之計,且依他所斷,行此計之人,必是張儀。再細一想,秦圖巴、蜀,避實就虛,既可避開山東列國合縱之鋒,又可蓄勢養銳,以待後舉,就眼下而論,無疑是切實可行的明智之策。且從客觀上說,張儀此舉,反過來也是成全他的合縱大業。不過,以便金石牛來哄騙苴人,也虧張儀想得出來。苴人竟然聽之信之,且還勞民傷財地開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想至此處,蘇秦心中篤定,猛然想起屈平,有意試其才具,遂微微一笑,轉向他問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平重重搖頭,“晚生以為,秦人此舉別有用心。”


    “哦?”蘇秦盯牢屈平,“請問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並巴、蜀。”屈原和盤托出自己對局勢的理解,吐字清晰,幾乎是一字一頓,目光裏不含半點猶疑,與他十六歲的年齡甚不相符。


    屈平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敏銳的大局眼光,蘇秦大為震驚,凝視他許久,方才點點頭,踱迴原處,端坐下來,轉對屈武,抱拳揖道:“屈子之見,司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見,蘇子就當是笑談了。”屈武微微抱拳,嗬嗬笑道。


    “不不不,”蘇秦連連搖頭,不無讚賞地看一眼屈平,轉向屈武,“司馬大人,在下以為,屈子之見絕非笑談。巴、蜀為楚國上水,秦若圖楚,必滅巴、蜀。換言之,秦滅巴、蜀,必為圖楚。別的不說,在下隻請司馬大人設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難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順流而下,千裏飛舟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正是,正是,”得到蘇秦這般肯定,屈平不無感動,連連點頭,“大人所言,正是屈平心中所想啊!”


    屈武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細細一想,真也後怕,拱手道:“果真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合縱摒秦,使秦不能兩顧。”


    屈武閉目又思一時,抬頭道:“邦交事務,原本不歸司馬府管轄,不過,眼下昭氏舉喪,事務又急,在下隻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見諸位覲見殿下,平兒也去,直接向殿下陳明利害。”略頓一下,“請問蘇子,這樣安排,妥否?”


    蘇秦拱手謝道:“謝司馬大人!”


    翌日,左司馬屈武如約引領蘇秦、諸公子、屈平等入宮覲見殿下。屈武讓眾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驚,當即宣見屈平。


    太子槐問過巴蜀情勢,隻對屈平詳加盤問,見他應答自如,出口成章,甚是驚喜。屈武趁機美言,介紹侄子能辭善樂,才藝雙全。太子深信不疑,當即問他是否願留宮中隨侍左右,做殿前文學侍從。屈平大喜過望,目視伯父。眼下昭氏得寵,屈平若能常侍太子,俟陛下百年之後,太子承繼大統,屈平或將有所施展,有利於屈氏一門。屈武此番引屈平覲見太子,本有此意,見時見問,二話未說,即與屈平叩首謝恩。太子槐大喜,傳來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平。


    看到靳尚、屈平緩緩退出,太子槐迴頭讚道:“屈門出此才俊,可喜可賀啊!”


    屈武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賞識,當是他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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