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蘇子果然是曠世奇才,老朽佩服!”轉對眾士子,“諸位先生,諸位士子,老朽問完了,你們還有何問?”


    眾人麵麵相覷,再也無人起身。


    淳於髡嗬嗬笑道:“看來,今日之鳴,雄雌已經敲定了!”轉對蘇秦拱拱手,“洛陽人蘇秦,走,隨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場上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翌日辰時,彭蒙出殯,葬於十多裏外的稷山。逾千學子及朝中官員,外加看熱鬧的臨淄市民,送葬隊伍熙熙攘攘,從稷宮一直綿延到稷山,排場勝過宮室。


    葬過彭蒙,田嬰與淳於髡推開雜務,急至宮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嬰將論辯及葬彭蒙之事細細奏報,齊威王兩眼微閉,聚精會神地聽完,思忖有頃,轉對淳於髡問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觀之,蘇子之才如何?”


    淳於髡晃下光腦袋,緩緩說道:“蘇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過,草民有個比照,陛下或感興趣。”


    “哦,是何比照?”


    “當年鄒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賞識,用其為相。草民素知鄒子善琴,對其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別登門,以隱語問政。”


    威王大感興趣,傾身說道:“此事倒是新鮮,寡人未曾聽你說起過呢!”


    淳於髡笑道:“雕蟲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說,夫子是如何問的?”


    “草民問他,‘子不離母。’”


    “子不離母?”威王輕聲重複一聲,凝眉苦思,有頃,抬頭問道,“鄒愛卿對以何語?”


    “民不離君。”


    威王一拍大腿:“對得好!還有何問?”


    “草民又問,‘上梁不正下梁歪。’鄒子對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問,‘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鄒子對以‘治國之臣,豈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連聲誇道,“就這些了?”


    “草民的最後一問是:‘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鄒子何對?”威王急問。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養。”


    威王在幾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鄒子,對得好哇!”


    “是的,”淳於髡點頭道,“鄒子之對,草民心悅誠服,知他不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對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歎道,“沒有鄒子,就沒有齊國今日之治啊!”略頓一下,“咦,方才夫子說是有個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論辯時,草民以同樣言詞再問蘇子,亦想試一試此人才具——”


    “好夫子,絕了!”淳於髡的話音未落,威王就已興奮地截住話頭,“先說‘子不離母’,蘇子何對?”


    “君不離民。”


    威王長吸一口氣,仰頭思忖良久,點頭:“嗯,好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聖君不可離民!下麵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應對?”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最後一句呢?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複一聲,微微閉眼,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淳於髡,“蘇子與鄒子所對迥然不同,兩相比照,夫子以為孰勝一籌?”


    “草民隻言比照,不敢妄斷。不過,昨日論辯,蘇子已中頭彩。”


    “嗯,蘇子當中頭彩。”威王點點頭,看一眼辟疆,轉對田嬰道,“愛卿可以知會四國特使,就說寡人已得空閑,明日請他入宮,討教縱親摒秦之事。”


    田嬰拱手道:“微臣領旨!”


    淳於髡、田嬰雙雙告退。


    望著他們的背影漸去漸遠,威王思忖有頃,轉對辟疆,問道:“疆兒,你也說說,老夫子的隱語,鄒子與蘇子所對,孰勝一籌?”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斷了嗎?”辟疆應道。


    “寡人是在問你!”


    “兒臣以為,蘇子之對更勝一籌。”


    “蘇子為何更勝一籌?”


    “鄒子隻以齊國為念,當是國才,蘇子是以天下為念,當是天下之才,兒臣是以認為,蘇子之見勝過鄒子。”


    “你說得不錯,”威王緩緩說道,“二人之中,若是隻選一人,何人堪用?”


    “蘇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連連搖頭,“是鄒子!”


    “父王,此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問道。


    “若是天下為公,誰為我們田氏?若是天下無爭,何能光大祖宗基業?蘇子之論,過於高遠,可在稷宮議論,不堪實用。”


    “這……”辟疆越發不解,“既然不堪實用,父王為何還要約見蘇子,加入縱親?”


    “因為黃池之恥!”威王幾乎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裏迸出。


    辟疆仍是一頭霧水,迷茫地望著威王:“父王——”


    “疆兒,”威王換過臉色,微微一笑,“這件事兒,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後,齊國大朝。齊王當廷宣詔,齊國加入縱親,依前麵四國慣例,拜蘇秦為上卿、齊國合縱特使,賜稷宮府宅一座,黃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嬰世子田文為合縱副使,晉爵大夫。


    由於事發陡然,眾多朝臣為之愕然,尤其是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等反對合縱的,一時迴不過彎來,在朝堂上麵麵相覷。


    在一聲“退朝”之後,齊威王在內臣的陪伴下徑出偏門而去。蘇秦隨眾臣一道走出殿門,正欲跨下石階,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蘇子!”


    蘇秦迴身一看,是田嬰,趕忙揖道:“在下見過上大夫!”


    田嬰迴過禮,笑道:“蘇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賀了!”


    “說起此事,”蘇秦亦笑一聲,再次抱拳,“還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還在忖思,何時尋個機緣,向上大夫表達謝意才是。”


    “哦,蘇子打算如何表達呀?”田嬰笑問。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樣不缺,在下尋思許久,真還想不出個表達,正自絕望,陡然想起一個人,上大夫或感興趣。”


    “一個人?”田嬰撲哧笑道,“不會是個天下絕色吧?”


    “聽聞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來美女,豈不是添亂嗎?”


    “哦,這麽說,是個男人?”


    蘇秦大笑起來:“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讓在下感興趣的男人——”田嬰凝眉思想一陣,望著蘇秦樂道,“我說蘇子,不要繞彎子了,誰呀?”


    蘇秦看了看三三兩兩正從身邊走過去的朝臣,壓低聲音:“上大夫若有雅興,可與在下前往一處。”


    出宮門之後,田嬰揮退自己軺車,跳上蘇秦的,禦手揚鞭,徑往稷下馳去。


    不消一刻,二人徑至稷宮,在祭酒淳於髡門前停下。


    田嬰大怔,不解地望著蘇秦:“蘇子,你說的男人,不會是這老夫子吧?”


    蘇秦嗬嗬笑道:“是與不是,上大夫且請進去!”


    稷宮不比別處,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學藝,所有庭院不設門房。


    田嬰一頭霧水地跟著蘇秦直走進去,淳於髡聽到聲音,迎出來,嗬嗬笑道:“蘇子今日大功告成,看來是請老朽喝謝酒哩!”


    蘇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於髡打量一下蘇子,問道。


    “哪兒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帶酒。”


    淳於髡搖頭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謝老朽,還要請個陪喝的,這是明擺著打劫!”


    眾人皆笑起來。三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田嬰的眼珠子四下一轉,見並無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蘇秦:“人呢?”


    蘇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處?”


    “遠在大梁。”


    “誰?”


    “孫臏。”


    田嬰呆若木雞,許久,方才迴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問道:“那人不是瘋了嗎?”


    蘇秦淡淡笑道:“有時候不瘋。”


    田嬰豁然明白過來,忽身站起,在廳中來迴踱步,有頃,頓步說道:“蘇子,說吧,如何能夠讓他來齊?”


    “偷。”


    “偷?”田嬰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蘇秦將頭緩緩扭過去,一點一點地轉向淳於髡。


    田嬰的目光也跟著轉過去,盯在淳於髡的光頭上。


    淳於髡初時不明所以,此時似也聽出味來,又驚又詫:“什麽?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將油光油光的腦袋搖得如同貨郎鼓似的,“不幹!不幹!老朽死也不幹!”


    蘇秦長歎一聲:“唉!”


    淳於髡將頭轉過來:“咦,你歎什麽氣?”


    蘇秦又歎一聲:“晚生是在為前輩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蘇秦緩緩說道:“人生在世,無非活個瀟灑,活個刺激,活個驚世駭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壁壘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設機謀,偷出一個兩腿皆不能動的瘋子,且這瘋子是春秋兵聖孫武子的嫡傳後人,是當今列國無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請問前輩,方今世上,還有什麽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還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話,史家會怎麽寫?”


    “這——”淳於髡凝緊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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