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內臣後麵走向偏殿。


    一進殿門,太子蘇就急迎上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後——”


    看到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當朝太子叩頭喊她母後,姬雪心裏一揪,麵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後,您要發發慈悲,救救燕國啊!”


    姬雪驚道:“燕……燕國怎麽了?”


    “母後,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來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呀,母後!”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了!”


    姬雪漸漸迴過神來,冷冷地望著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後,”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後向公父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後——”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將軍,子之定要兒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


    “這——”姬雪遲疑有頃,終於尋到一個托辭,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幹預政事,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自當麵稟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後宮女子開口?”言訖,轉身就朝門外走。


    太子蘇卻如瘋了一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頭如搗蒜,號啕大哭:“母後——”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道,“你……你……你這像什麽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兩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勁兒叩頭,扯著嗓子道:“母後,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鬆開兩手,再拜道:“兒臣……兒臣叩謝母後!”


    姬雪哪裏肯聽他又在說些什麽,閃身奪路出門,飛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將近殿門時,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唿吸,穩住心神,這才進門,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睜開眼睛,說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麵色緋紅,囁嚅道:“沒……沒什麽。”


    “說吧,”文公平靜地望著她,“沒什麽大不了的。”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蘇兒?”文公打個驚怔,掙紮一下,急坐起來,兩眼緊盯住她,“他召你做什麽?”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說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討要虎符,說是——”


    不待她將話說完,文公隨即擺手止住:“不要說了,隻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別的事兒。實話說吧,隻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蘇。”


    姬雪倒是驚訝了:“子蘇貴為太子,君上百年之後,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與晚一日予他,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歎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聽文公講出此話,姬雪這也覺得事關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歎一聲:“唉,夫人,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裏這苦,說予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覺著憋屈,就說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纖手,甚是動情,“世上怕也隻有夫人能為寡人分憂了!”眼睛望著姬雪,老淚流出,複歎一聲,“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殘的悲劇萬一發生,就是寡人之過!”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緩緩說道,“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為長子,子蘇在後,立為次子。二人雖為雙胎,秉性卻是迥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為太子。”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唇邊:“君上為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將寡人之心慢慢占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群臣反對,孤意立子蘇為太子。子魚認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為封地。趙姬也認為寡人有負子魚,為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為何請求武陽為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眾多,內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


    “是的,”文公點頭道,“趙姬故去之後,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懟,不來朝見不說,又暗結趙人,欲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子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唉,”文公長歎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內爭,朝臣一分為二,或支持子蘇,或支持子魚。寡人立子蘇,支持子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為甚,屢次進諫,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鬱鬱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產,遣散家人,隻身投往武陽,誓助子魚奪迴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願。此人胸有大誌,腹有韜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子魚受他蒙蔽,對他言聽計從。”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子蘇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自責,有傷龍體。”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裏。”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病?”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為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舒服。剛才之舉,姬雪更是心有餘悸,然而,此時文公問起來,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麽,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麵,他也是母後長母後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語氣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穀了。”


    “天之道,順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隨天意斷吧。”


    文公點點頭,深情地望著她:“夫人……唉,不說也罷。”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


    “唉,”文公歎道,“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要是再年輕幾年,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調教,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臉色羞紅,淚水流出,將頭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床,趕到外麵轉悠。


    盡管在表麵上他顯得若無其事,內心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幣,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因而在趕至薊城時,囊中已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裏,無非是個托辭。好在老丈為人厚實,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尷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盡快見到姬雪。包袱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才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內爭,他的心裏就起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出麵製止這場紛爭。燕國一旦內亂,受到傷害的不隻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將遭難。


    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這就直接影響到合縱方略的整體實施。


    將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臥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隻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因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起來。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抬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在扯著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裏鑽,小吃攤位上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咽聲。


    望著這一切,蘇秦咽下口水,往迴走去。不一時迴到“老燕人”客棧,廳裏已有幾位食客,麵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靜靜坐在櫃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給他個微笑,算作招唿,看也不看那群食客,徑直走過飯廳,迴至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閉目一陣,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下,閉目養氣。


    過有一個時辰,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敲門。


    蘇秦一怔,睜開眼睛,緩緩起身,打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掌櫃有請。”


    蘇秦心裏一沉,閃過鹹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店錢了。”


    這樣想著,蘇秦的臉色陡陰,淡淡說道:“那日住店時,你家掌櫃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不及他將話說完,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掌櫃不是來討店錢的。”


    蘇秦心裏一怔,也覺得自己唐突了,尷尬一笑,不好再問什麽,順手帶上房門,隨小二走進廳中。


    幾個食客已走。老丈端坐於一張幾案後麵,案上擺著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隻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裏忐忑,躬身揖道:“蘇秦見過老丈。”


    老丈也不動身,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指著對麵席位,“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蘇子坐下再說。”


    蘇秦走至對麵,並膝坐下,兩眼望著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裏高興,略備幾盞小菜,一壇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一爵,討個吉祥,還望蘇子賞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當下心裏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著麵前的酒爵笑道:“這兩隻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裏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來恭請蘇子了!”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似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放在蘇秦前麵的盤子裏,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嚐。”


    蘇秦夾起幾塊,分別嚐過,讚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間佳肴!”


    “謝蘇子褒獎。”老丈說著,再次為蘇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篤。


    酒壇將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隻袋子,暫請蘇子拿去。”


    “老丈,”蘇秦麵色大窘,急急推迴,“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複推過來,嗬嗬笑道,“不就是幾枚銅幣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篤,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謝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連拜三拜,“老丈大恩,蘇秦他日必將厚報!”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幾枚銅幣在老朽身邊並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


    蘇秦真正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將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義,晚生見笑了。”


    老丈坐迴身子,衝他點點頭,舉爵道:“為蘇子前程得意,幹!”


    蘇秦亦舉爵道:“謝老丈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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