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抱拳還禮:“殿下為草民勞動貴體,草民不勝惶恐。”


    “趙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問蘇子。”


    “殿下請講,草民知無不言。”


    “敢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強?”


    “趙國。”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順口答道。


    “痛快!”肥義一拍大腿,大聲接道,“此話肥義愛聽!”


    太子雍卻是眉頭微皺,略略一頓,抬頭又問:“再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弱?”


    “趙國。”蘇秦依舊是不假思索,迴答得幹脆利落。


    肥義不解,勃然變色道:“請問蘇子,趙國既然最強,為何又是最弱?”


    “迴將軍的話,”蘇秦衝他微微抱拳,“強有強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釋。”


    太子雍卻是興味盎然,身軀前傾:“趙雍願聞其詳。”


    “迴稟殿下,”蘇秦抱拳,侃侃說道,“趙方圓兩千裏,人口四百萬,君上振臂一唿,旦夕之間,可集甲士數十萬眾,更有良馬強弩、善技勇士無數。國勢如此之強,假使趙人同仇,將士樂死,列國誰可禦之?蘇秦據此使用最強一詞,當不為過。”


    肥義連連點頭:“嗯,此為實情。”


    “然而,”蘇秦話鋒一轉,“趙土貧瘠,既無齊、楚漁鹽之利,又無燕、韓銅鐵之藏,更無秦國關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艱難,何談國庫積蓄?國無積蓄,何能久戰?這且不說,趙四塞無險可守,四鄰無友皆敵,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圖存尚且乏力,何談開疆拓土?在下據此使用最弱一詞,當不——”


    不及蘇秦說完,肥義憤然打斷他道:“照蘇子說來,趙國豈不是連那老燕國也不如了,簡直是信口雌——”見太子雍瞪他,強力憋住,將臉埋向一邊,不看蘇秦。


    太子雍迴望蘇秦:“蘇子,說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傷,趙國之痛更在內傷。”


    太子雍兩眼放光:“請問蘇子,趙之內傷何在?”


    “三軍之中,衝鋒陷陣者眾,智勇之將鮮有;朝堂之上,采祿食邑者眾,大賢之才難覓;宮牆之內,終年碌碌忙忙,治國長策不見——”蘇秦陡然打住不說,目視太子雍、肥義。


    蘇秦所言,句句屬實,直擊趙國要害,縱使肥義,也聽得傻了,愣在那兒,再無一句反駁話語,睜大兩眼直盯蘇秦。


    “殿下,”蘇秦見時機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敗存亡唯以強弱論之。趙國如此之弱,情勢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見之臣重君輕,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濟,趙國前景,蘇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從驚悚中醒來,趨身問道:“蘇子既已診出趙之大傷,可有救治良方?”


    蘇秦滿懷信心地點頭:“迴殿下的話,有傷自然有治。”


    “蘇子請講。”


    “合縱。”


    “合縱?”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頃,探身再道,“趙雍稚嫩,還請蘇子細細講來。”


    這日午後,一場沙塵暴悄然襲向趙國陪都、位於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鎮晉陽。一眼望去,風裹塵埃,不見天日。


    公子範一行十餘輛車馬在漫天飛塵中緩緩駛入晉陽東門。太原郡守兼晉陽守丞趙豹聞訊迎出府門,接到公子範等,見過禮,攜手入府。


    公子範從袖中摸出虎符,擺於幾上。趙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與之並排。兩塊虎符完美地合為一體。趙豹見到毫無破綻,跪地拜過虎符,起身揖道:“末將謹聽公子!”


    公子範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朗聲宣道:“趙豹聽旨:殿下有諭,擢升河間令申寶為晉陽都尉,協防晉陽守備。調撥晉陽步騎兩萬,星夜趕赴代郡。”


    趙豹再拜道:“末將遵旨!”


    公子範召申寶上前見過趙豹,趙豹亦使人召來將軍韓舉,吩咐他道:“韓將軍,你點兵兩萬,隨公子遠征代郡!”


    兩個時辰過後,韓舉引領晉陽精銳步騎兩萬,在暮靄中兵出東門,連夜進發。


    第二日晨起,東門剛開,又有幾騎飛馬入城,直馳郡守府求見趙豹,為首一人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趙豹。趙豹看過,臉色微變,有頃,冷冷一笑,安排來人歇息,爾後使人召來申寶,引他視察城防。


    趙豹引申寶沿晉陽城牆巡視一周,走至西門,指著厚實而高大的城牆、深深的壕溝及各類防禦工事,頗有感慨地對申寶道:“申將軍,三十年來,秦人可是三打晉陽啊!”


    申寶恭維道:“將軍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來?”


    “唉,”趙豹緩緩搖頭,“不瞞申將軍,晉陽四縣八邑,方圓數百裏,僅有步騎五萬,殿下一舉調走兩萬,本將心裏,上下撲騰啊!”


    “哦?”申寶奇問,“趙將軍有何擔憂?”


    “唉,”趙豹又是一聲長歎,意味深長地望著申寶,“申將軍有所不知,在下鎮守晉陽多年,深知秦人無時不在覬覦此城。晉陽為河東第一堅城,城高池深,是趙之根基所係,萬一有失,趙豹有何顏麵再見趙人?”


    “將軍放心,”申寶笑道,“在下臨行之時,相國大人親口交代,秦人已與我盟誓伐魏,絕不會攻打晉陽。”


    “哦?”趙豹假作驚訝,繼而點頭道,“相國既有此話,本將略有安慰。不過,無論秦人盟誓與否,城防衛戍必須加強。申將軍,你看這樣如何,你初來乍到,形勢不熟,暫時接管西門城防,其餘各門,由本將督查。”


    申寶麵現不快,本欲發作,又想起申孫要他不可生事之語,也就不好再說什麽,點頭應道:“末將遵令!”


    迴到都尉府,申寶思忖有頃,伏案寫就一封密函,召來親隨仆從,吩咐他道:“你速迴邯鄲,將此密函呈送樗裏大人!”


    親隨收起密函,朗聲應道:“小人遵命!”


    洪波台中,太子雍緩緩奏道:“雍兒已奉旨會過蘇子了。”


    “哦!”趙肅侯從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點頭,“雍兒見過不少狂人,從未見過似他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趙肅侯的笑容漸漸斂起。


    “雍兒以為,隻怕吳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兒何出此言?”


    “吳起、商鞅之才,不過強一國而已。蘇子之才,卻可平息天下紛爭。”


    “是嗎?”趙肅侯想是受到震動,身子前傾,“他能平息天下紛爭,倒是夠狂的。你問沒問他,天下紛爭,如何平息?”


    “合縱。”


    “何為合縱?”


    “照蘇子的話說,叫做合縱製衡,也就是說,眾弱相合,與大國抗衡。具體來說,就是三晉結盟合一,東禦齊,西抗秦,南製楚,使三國皆有所忌,不敢妄動刀兵。三國不動,強不淩弱,天下紛爭可解也。”


    趙肅侯陷入深思,有頃,眉頭微動,點頭道:“嗯,能夠悟出此道,是個大才,可堪一用。傳旨安陽君,請他薦蘇子予奉陽君,就說是寡人舉薦,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遲疑,點頭道:“兒臣遵旨!”


    奉陽君府中,申孫引領司徒沿小徑匆匆走進聽雨閣。聽雨閣裏早已坐滿朝臣,有司空、禦史、內史、左師及附近郡縣的府尹等,奉陽君端坐於廳中主位。


    申孫進門稟過,司徒趨前叩道:“下官叩見大人!”


    奉陽君指著身邊一個空席:“坐吧。”見他坐下,微笑著責道,“丁大人,今日怎的遲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遲到半步。隻是下官臨出門時,剛巧碰到從代郡一路馳迴的軍尉,聽他稟報軍務,耽擱一刻,是以遲了。”


    “哦?”奉陽君急問,“是何軍務,這也說說。”


    “迴稟相國,前日辰時,晉陽的兩萬軍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馬驟多,糧草吃緊,公子範使他迴來催撥糧草。”


    “嗯,你可直接上報安陽君,要他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兒可有音訊?”


    “公子魚正在武陽招兵買馬,待機起事。”


    “嗯,”奉陽君點頭道,“如此甚好。公子魚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聞聽此言,禦史不無惶惑地望著奉陽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臥病榻,殿下乳臭未幹,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舉事良機。依下官愚見,隻要大人登高一唿,百官必會群起響應,大人承繼大統當如探囊取物一般,為何卻在這裏舍近求遠,繞如此之大的彎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啊!”


    “唉,”奉陽君看一眼禦史,長歎一聲,“這樁事體真要如你等所說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舉事了,何待今日?”輕輕咳嗽一聲,“別的不說,單是君上一人,你們就沒吃透。”


    “什麽君上?”禦史爭辯,“當年若不是大人幫他,君上何能坐上龍位?這些年來,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戰,君上的龍位何能坐穩?再觀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諾諾,大小事體全無主張,皆求助於大人決斷,哪裏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禦史此言一出,眾臣盡皆附和,一片喧嘩。


    奉陽君重重咳嗽一聲,壓住眾人,搖頭歎道:“唉,你們這是隻看表相,不明內中啊!別看趙語唯唯諾諾,行事卻是柔中帶刺,綿裏藏針。朝中諸事,你們也都看到了,別的不說,單說這幾年,趙語肯聽本公的都是何事?無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諸如邯鄲衛戍、宮城禁軍、糧草輜重、田畝賦稅,他何時聽過本公的?他將瑣事交予本公,卻將要害或交予安陽君,或握在自己手裏,所有這些,你們哪裏知道?”


    經他這麽一說,眾臣也都低下頭去。


    奉陽君抬眼緩緩掃過眾人,目光落在禦史身上:“安陽君那兒可有動靜?”


    “迴稟大人,”禦史奏道,“微臣前日專程拜訪中大夫樓緩,聽他口氣,安陽君似是傾向於大人。”


    “哦?”奉陽君眼睛大睜,“樓緩怎麽說?”


    “樓緩對下官說,有一日,他與安陽君論及時局,安陽君閉目有頃,隻說四個字,‘老馬識途’。”


    “老馬識途?”奉陽君思忖有頃,點頭道,“嗯,有意思!”


    司徒卻是一頭霧水,抬頭問道:“敢問大人,‘老馬識途’有何深意?”


    奉陽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當年先君駕崩,趙語是太子,剛好出巡晉陽,長兄趙渫陰結幾位諸臣,矯詔謀位,其中有趙範、趙豹、安陽君和本公。趙渫本為太子,因其為人歹毒,舉止輕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廢去太子之位,改立趙語。本公知其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決定不跟他趟這一趟渾水。本公雖然這麽想,心裏卻不踏實,去找安陽君謀議,安陽君即以‘老馬識途’作答!”


    司徒仍舊不解,撓撓頭皮:“下官愚笨,請大人詳解。”


    “你是夠笨的!”奉陽君望著他嗬嗬笑道,“‘老馬識途’就是知時識勢。那年,安陽君既知公子渫難成大事,又見本公不從,當然是跟著本公轉了。他心裏這麽想,話卻不能明說,本公聽了,心中自是有數。果如其然,在本公設法穩住公子渫,暗請趙語迴宮之後,安陽君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太子,然後才是趙豹。公子渫見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勢已去,倉皇逃出邯鄲,潛往鄭地去了。”


    聽奉陽君講出這段往事,眾臣皆是一驚。


    禦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樓緩本是安陽君的門人,此前對微臣頗有微詞,近日卻是親近起來。微臣認為,裏麵定有深意!”


    “嗯,”奉陽君微微點頭,“安陽君真要這麽說過,倒有意思。”轉向申孫,“申孫,你速備車,本公望望他去。”


    奉陽君驅車馳至,安陽君躬身迎出府門,寒暄過後,攜其手直入後堂。二人分賓主坐定,奉陽君抬頭望向安陽君額角的白發,似吃一驚:“幾日不見,四弟的額角就有白發了。”


    安陽君笑道:“額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個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陽君亦笑一聲,“國事家事一大堆兒,忙得我暈頭轉向,找不到北。這一陣兒剛說要歇口氣,君兄卻又躺倒了,你說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陽君順口應道,“國事家事打總兒壓在三哥頭上,真也難為三哥了!”


    “嗨,說這些幹啥!”奉陽君苦笑一聲,抬頭道,“說起君兄,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沒有進宮看他。聽說四弟前日去過洪波台,可知君兄龍體如何?”


    “不瞞三哥,”安陽君輕輕搖頭,“君兄龍體時好時壞。聽禦醫說,傷寒雖有好轉,癆病卻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癆病難治。”略頓一下,長歎一聲,“唉,君兄也是,身子壯得原本就跟鐵打一般,誰想這……前後沒有幾日,說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見小弟,甚是傷感,再三叮囑小弟,要小弟多加保養。”意味雋永地又歎一聲,“唉,人生啊——”


    “四弟,”奉陽君斂神正色,“保重身體固然要緊,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來,就是想與四弟講講此事的。”


    “三兄請講。”


    “聽四弟這麽說來,君兄之病恐怕撐不了多久。愚兄在想,萬一君兄……愚兄是說,萬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慮?”


    安陽君沉思良久,反問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陽君輕歎一聲,“雍兒年幼不說,又生性懦弱,優柔寡斷,不足以處當今亂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兩眼直盯安陽君,“愚兄這裏存下一念,萬一山陵崩,為趙室社稷計,愚兄決定輔佐四弟承繼大統之位!”


    “三哥!”安陽君趕忙拱起雙手推拒,“此事萬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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