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兒的聲音低得無法再低:“是小喜兒紡紗織布養蠶,一枚一枚攢下來的。”


    望著這個隻在名義上屬於自己的樸實女人,蘇秦心裏一陣酸楚,長歎一聲,解開包裹,將搭袋塞進裏麵,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門時,蘇秦陡然扭頭,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小喜兒大聲說道:“你……聽著,蘇秦今生欠你的,來生還你!”扭頭又走幾步,複走迴來,再次望著小喜兒,拍拍一直不離腳邊的阿黑,“還有,衝你做的這兩雙新鞋,衝你是個好女人,蘇秦認你了!聽著,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裏,早晚陪著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盡孝。”


    小喜兒再拜幾拜,連連點頭,兩隻淚眼望著蘇秦在蘇厲、蘇代、阿黑三個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門外麵,聽著他們雜亂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第四章計中計,張儀助楚威王滅越


    在張儀慫恿下,越王無疆棄齊就楚,氣勢如虹,親率舟、陸二十一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沿江水而上,渡過溳水,直逼漢水。前三個月中,越人因有舟師的運糧船數百艘,兵精糧足,有恃無恐,一心強渡漢水,擒獲內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則以屈武的十一萬大軍沿漢水一線築起堅壘,依地勢擺出一字長蛇陣,晝夜警惕,無論越人舟船於何處搶灘,均遭到迎頭痛擊。


    越人連攻數月,損兵數萬,折將十數員,卻無尺寸突破。眼見秋日將至,越人糧草不繼,無疆使阮應龍率舟師出夏口運糧,卻發現夏口已為楚人所占。夏口為漢水入江水處,地勢狹窄,宛如瓶頸。昭陽親駐夏口,擺兵三萬,沉船打樁阻斷江底,又在江水下攔起數道鐵鏈,鐵鏈上掛滿銅刺、漁網,岸上備下鐵蒺藜、連弩及油鬆、硫黃、幹柴等易燃之物,專候越人舟師。阮應龍急了,棄船登陸,強攻夏口,欲在控製兩岸後,拆除江上障礙。楚人占據地利,越人連攻數日,再次折兵萬餘,毀船十數艘,無功而返。


    直到此時,無疆方才意識到中了楚人的誘敵之計,急急引軍撤退,卻是遲了,昭陽早沿溳水東岸擺下銅牆鐵壁。無疆連攻數日,眼見無法突破,隻好鳴金收兵,苦思破圍良策。


    看到越人攻勢漸緩,轉為守勢,楚威王傳旨,使屈武分兵五萬,東渡漢水,屯於大洪山、京山一線,阻斷越人的北上之路,將越人完全包圍在溳水、漢水、雲夢澤、大洪山之間方圓不過兩百裏的荒蠻區域。除南麵為沼澤遍野、一望無際又無法行舟的雲夢澤外,東西北三麵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無疆見狀,憂心楚人乘勢攻襲,也擺出決戰姿態,將越人兵分三處,呈鼎足之勢據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過去,冬日降臨,楚人仍是隻守不攻,似有將越人困死之意。


    初時,越人不以為然。然而,隨著冬日降臨,越人的噩夢也就開始了。越人伐楚時正值四五月份,著的多是春秋裝,未備冬服。


    越人久據東南沿海,即使冬日,氣候也相對溫濕,不似雲夢澤邊,陰冷不說,進入臘月之後,竟是連下數日大雪。北風唿嘯,大雪紛揚,越人缺衣少食,漢水裏雖有大魚,越人卻也未帶漁具。兵士們原還能在雲夢澤裏摸些小魚小蝦度日,當澤上結下一層薄冰時,最後的食糧也算斷了。


    無疆無奈,隻得傳旨三軍在兩百裏範圍內自行覓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說是飛禽走獸,蛇蚓魚鱉,即使塊莖、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後來,連樹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個冬季下來,在草木吐芽,天氣轉暖之前,楚人未費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減員數萬,士氣低迷,墳塚處處,吳歌越調,聲聲悲哀。


    越王無疆看在眼裏,聽在耳裏,疼在心裏。這日後晌,無疆悶悶地坐在中軍帳裏,兩眼微閉,似入冥思。迎黑時分,一名侍從端上一鍋肉湯,裏麵有一根馬骨頭,另一衛士端進一個托盤,上麵是一小塊馬肉。二人在幾前跪下,分別將湯、肉擺在幾上。


    無疆微微睜開眼睛,掃一眼二人,輕道:“撤下。”


    二人麵麵相覷,正欲說話,司劍吏走進來,跪下叩道:“大王,倫國師不行了。”


    無疆大驚,轉對兩位侍衛:“快,端上它們,隨我去看倫國師!”


    司劍吏與兩位侍從陪著無疆走向國師倫奇的軍帳。


    帳外軍士見是越王,急入稟報,不一會兒,賁成、阮應龍及幾員戰將走出營帳,在外叩迎,無疆將他們一一扶起,步入帳中,坐在倫奇榻前。


    倫奇果是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睜眼見是無疆,倫奇掙紮幾下欲見禮,被無疆按住。倫奇眼中滾出淚水,聲音小得幾乎無法聽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無疆示意,侍從端來肉湯,無疆親手舀過一勺,送入倫奇口中:“倫愛卿,來,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倫奇微微啟口,輕啜一下,謝道:“謝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無疆放下湯勺,淚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眾卿,也害了越國臣民啊!”


    倫奇重重吸入一氣,輕歎一聲:“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責。”


    無疆握住倫奇的手道:“倫愛卿,你說,寡人眼下該往哪兒走?”


    “學先王勾踐,與楚人議和,俯首稱臣,然後再……臥……臥薪嚐膽。”倫奇的聲音越來越弱。


    無疆神色微凜,沉思有頃:“寡人聽到了,倫愛卿,你好好休息。”緩緩起身,走出帳外,轉對司劍吏,“召上大夫呂棕大帳覲見!”


    呂棕聞詔,急急走進大帳,叩道:“微臣叩見大王!”


    無疆掃他一眼:“張子仍無音訊?”


    呂棕的聲音微微發顫:“微臣前後派出十幾撥人與張子聯絡,多為楚人所擄,返迴來的也未尋到張子。”


    “事急矣,”無疆急切說道,“你可作為寡人特使,動身前往楚營,明與楚人議和,暗中聯絡張子,看他是何主意?”從幾案上取過一封書信,“若是得見張子,你將此信轉呈於他,另外告訴他,就說寡人口諭,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為侯,領荊地兩千裏。”


    “微臣遵旨。”


    在內方山深處的湫淳別宮裏,張儀正在陪威王對弈,內臣急進:“啟稟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呂棕前來議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議和來了?人在何處?”


    “在宮外候旨。”


    張儀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貴客,微臣告退。”


    “愛卿見外了,”威王嗬嗬笑道,“與越人議和,愛卿當是好手,怎能避讓呢?”


    “陛下當真要與越人議和?”


    “這……”


    “陛下,”張儀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堅果指日可吃,微臣觀陛下心思,斷不肯議和。既然陛下不肯議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還是避讓為好。”


    楚威王豁然開朗:“好好好,愛卿自去就是。”轉對內臣,“傳越使覲見!”


    見內臣領旨出去,張儀眼望威王:“待會兒越使來了,敢問陛下如何應對?”


    威王覺出張儀話中有話,問道:“愛卿之意如何?”


    張儀起身走至威王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有頃。


    威王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好一出苦肉計,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醞釀一時,怫然變色,猛力將棋局掀翻,大聲喝叫,“來人,轟他出去!”


    張儀也如戲子一般臉色煞白,在威王前麵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張儀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宮門。早有兩個持戟力士候在門外,押送他緩緩走出殿門。


    別宮建在山上,宮門距殿門尚有數十丈高,幾百級台階。呂棕在內臣的引領下拾階而上,遠遠望到張儀被兩個持戟甲士押送著走下台階,大吃一驚,頓步望向內臣:“請問大人,此人為何被人押送出來?”


    內臣也怔一下:“這……在下也是不知。”


    呂棕佯作不識,再次問道:“敢問大人,他是何人?”


    “迴使臣的話,”內臣望著張儀,“此人是客卿張儀,方才奉旨與陛下對弈。”轉身拱手,“特使大人,請!”


    呂棕心裏打著小鼓,跟在內臣後麵登上台階,迎著張儀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見張儀一直哭喪著臉埋頭走下,呂棕咳嗽一聲,頓住步子。張儀自也頓住步子,見是呂棕,望著他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埋頭繼續走去。


    呂棕心中發毛,跟內臣走上台階,趨入宮中,叩道:“越使呂棕叩見大王。”


    楚威王滿麵怒容,喘著粗氣,手指對麵的客席:“越使免禮。”


    呂棕謝過,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處散落,尚未說話,楚王已衝內臣罵道:“你眼瞎了,還不快點收拾,讓客人恥笑?”


    內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唿唿又喘幾下粗氣,抬頭轉對呂棕,竭力平下氣來,抱拳說道:“寡人久聞呂子大名,今日始見,就讓呂子見笑了!”


    呂棕亦抱拳道:“不才呂棕謝大王抬愛。敢問大王因何震怒?”


    “還不是因為那個不識趣的張儀?”威王的火氣立時又被勾上來,指著殿外責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職爵,賞他金銀美女。今日寡人煩悶,使人請他弈棋解悶,誰知此人不識好歹,非但不為寡人解悶,反來添堵!”


    呂棕賠笑道:“哦,敢問大王,張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視呂棕,怒道,“寡人正要詢問呂子你呢!幾十年來,楚、越兩國睦鄰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繼大統以來,未曾得罪過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發檄文,又不下戰書,陡起大軍二十餘萬,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燒殺奸搶,無惡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靈塗炭,血流成河,複演當年吳禍。寡人與無疆勢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張儀這廝不知得到無疆什麽好處,竟然吃裏扒外,拐彎抹角地力勸寡人與越人議和,還要寡人割昭關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說這……這這這……這不是擺明與寡人作對嗎?”


    呂棕本為議和而來,聽聞此言,麵色煞白,兩膝微微顫動,連聲音也走調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變過臉色,態度和緩,拱手道,“呂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呂棕穩住心神,亦還一揖:“我家大王誤信讒言,失禮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呂棕懇請大王,願與大王睦鄰而居,永結盟好!”


    “哼,這陣兒追悔已是遲了!”楚威王陡然變色,“特使大人,寡人請你轉告無疆,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敢來,就當在疆場上一決高低。他來這裏,還沒有決戰呢,就作孬種,莫說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談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請問呂子還有何事?”


    “這——”


    楚威王作勢起身:“呂子若無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轉對內臣,“送客!”


    呂棕走出殿門,悵然若失地步下台階,剛剛拐出守衛甲士的視線,就有聲音從旁傳來:“呂大人。”


    呂棕扭頭一看,見是荊生,大喜道:“荊先生!”


    荊生噓出一聲,輕道:“呂大人不可吱聲,快隨我走。”


    呂棕跟隨荊生七彎八拐,走進一處院落。


    荊生讓呂棕留步,自己進去,不一會兒,張儀大步迎出,朝呂棕深鞠一躬,不無欣喜地說:“在下張儀見過呂大人。”


    呂棕亦還一禮:“呂棕見過客卿。”


    張儀輕聲道:“呂大人,此地不是說話處,廳中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就座已畢,呂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張子音訊,甚是焦慮,特使在下以議和為名,尋機聯絡,不想真還巧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在下使人聯絡大王,不想昭陽那廝防守甚密,嚐試多次,三位壯士事泄自殺,兩位壯士無功而返。今日之事,呂大人想也看到了。”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赤心,在下迴去一定稟報大王。大王有密書一封,還請張子惠閱。”從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塊絲帛,遞與張儀。


    張儀拆開看完,將書置於幾上,沉思有頃,長歎一聲:“唉,不瞞呂大人,大王所求,著實讓在下為難啊!”


    呂棕急道:“大王還有一言,望張子考慮。”


    “在下願聞其詳。”


    “大王親口告訴在下,隻要張子助大王滅楚成功,大王即封張子為侯,領荊地兩千裏。”


    “大王美意,在下萬死不足以報。隻是——”張儀拱手謝過,“眼下時機尚不成熟,還望呂大人轉奏大王,再候一些時日,待在下——”


    “敢問張子有何為難之處?”


    “唉,”張儀又歎一聲,“呂大人有所不知,在下買通太子殿下,得見楚王,本欲尋機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陽那廝不知從何處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當即奏報楚王,楚王震怒,逼問在下,虧得在下臨機應變,矢口否認,反誣昭陽,昭陽也拿不出實證,好歹蒙混過關,保全一命。不過,自此之後,楚王再也不信在下,隻將在下視作弄臣,於煩悶之時召去弈棋聊天,遇有軍務大事,隻與昭陽、屈武兩位柱國謀議,莫說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讓參知。不僅如此,昭陽更對在下心存芥蒂,”壓低聲音,“不瞞呂兄,院裏院外,這會兒沒準就有他的耳目呢。”


    “這可如何是好?”呂棕急得跺腳。


    “哦?”張儀探身問道,“敢問呂大人因何急切?”


    “唉,”呂棕歎道,“事情緊急,在下也就瞞不得張子了。軍中早已斷糧,大王那兒一日也耽擱不起了。”


    張儀佯吃一驚:“這……怎麽可能呢?大王難道不知‘兵馬未動,糧秣先行’這一用兵常理嗎?”


    呂棕再歎一聲:“唉,去年伐楚之時,大王隻想早日破郢,行軍過快,輜重未及趕上,這陣兒又被昭陽絕去後路,斷糧已有一冬了。”


    張儀表情憂慮,陷入長思,有頃,抬頭亦歎一聲:“唉,在下被封死音訊,此等大事,竟是一絲不知。隻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張子請講。”


    “大王當是英主,賁成熟知兵法,阮將軍也不是尋常之輩,倫國師更是老成持重,當初伐楚之時,為何沒有兵分兩路,使舟路沿江水襲奔郢都,使陸路強攻漢水。若此,楚人必遭兩麵夾擊,漢水亦必不守。大王隻要突破漢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荊人群龍無首,當不戰自敗矣。”


    “原本也是這個計劃,後來大王聽說楚王駕臨內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說也罷。”


    “那……即使強渡漢水,大王也該派駐重兵駐守夏口,確保糧秣無虞才是。”


    呂棕低下頭去,半晌無語,末了又是一聲長歎:“唉,說什麽都是遲了。請問張子,眼下可有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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