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遵旨!”


    幾日之後,樗裏疾經過一番“訪查”,終於在裏正的引領下趕赴小秦村,徑至獨臂漢子門外。聽到聲響,老丈與獨臂漢子急迎出來,見裏正領著一個官人候立於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裏正打揖,裏正道:“朝中上大夫樗裏大人有話問你。”


    聽到是上大夫,老丈與獨臂漢子急忙叩拜於地:“草民叩見上大夫大人!”


    樗裏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聽聞你家在大年夜裏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迴揖道:“迴稟大人,確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蘇名秦,東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數日。若是不出差錯,此時早過函穀關,該到澠池了。”


    “哦?”樗裏疾現出失望之色,再次問道,“此人可曾留下什麽?”


    老丈搖頭。


    獨臂漢子朗聲接道:“蘇官人留下話說,三年之後,他會再來小秦村。”


    “哦?”樗裏疾轉向獨臂漢子,急問,“他為何再來?”


    獨臂漢子頗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裏疾似不明白,抬頭問道,“你家的小囡呢?”


    獨臂漢子朝院中大聲叫道:“小囡,你出來一下!”


    秋果應聲而出,伏在門框上,睜大兩眼,怯怯地望著這群生人,見眾人都在望她,臉上一紅,迅即隱身門後。


    樗裏疾見是一個孩子,思忖有頃,轉向獨臂漢子:“他為何要來迎接你家小囡?”


    “迴大人的話,”獨臂漢子指著在門口若隱若現的秋果,“蘇官人兩次遇難,皆為小囡所救。阿大說,小囡與蘇官人命中有緣,欲將小囡許配於他,蘇官人見小囡年紀尚小,說是推遲三年,再來迎娶。”


    樗裏疾愣怔有頃,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賀你,也恭賀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後,蘇子前來迎娶之時,莫忘告訴本府一聲,讓本府也來喝碗喜酒!”


    獨臂漢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話當真?”


    “本府說話,自然當真!”樗裏疾將秋果又看一陣,見她真還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裏一動,手指秋果對獨臂漢子道,“本府欲讓秋果前去樂坊習練幾年,待蘇子三年過後迎娶之時,也好知書識禮,配得上蘇子。”


    “好好好。”獨臂漢子不無激動地拉上秋果磕頭謝恩。


    樗裏疾轉對裏正吩咐道:“此戶村民義救落難之人,當獲彰顯,著晉爵兩級,賞金三十。你可具表奏報,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轉呈君上禦批。這位姑娘,直送樂坊!”


    裏正揖道:“下官遵命!”


    蘇家院子的織布機房裏,小喜兒正在織布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小喜兒聽出是兩個妯娌,大嫂和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她們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抬頭望去,見大嫂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迴準是官人。”


    蘇代妻心裏美滋滋的,口中笑問:“請問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見前不見後。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後,必是官人哩。”


    “啥叫見前不見後?”蘇代妻大瞪兩眼。


    “就是隻能從前麵看,若是從後麵看,就跟尋常人一樣,看不出懷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還能不是官人?”


    “謝大嫂金言了。”


    小喜兒聽著這話,心裏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時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個郎君,為人婦已過六載,迄今仍是處子之身,由不得傷悲起來,停下梭子,將頭埋在織布機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隻在機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聽不到織布機響,朝機房裏瞧一眼,見小喜兒正在傷心,忙站起來,走進屋裏。蘇代家的見了,也挺起肚子跟過來。小喜兒見二人過來,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兒一眼:“二妹子,歇會兒吧。”


    小喜兒抬起頭來,和淚擠出一笑。


    大嫂輕歎一聲:“瞧二妹子臉上的兩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兒的淚水立時又流下來,低頭不語。


    蘇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時妹子聽到椿樹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迴來了。”


    “我說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這兒織啥布哩?二弟連地都賣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沒準兒真能成事!前幾日嫂子去伊裏趕集,路上偏巧遇上司農大人巡視。司農大人在前麵走,幾十個人跟在身後,連附近有鼻子有臉的人也靠不上邊兒。裏正平日裏有多神氣,可那日跟在後頭,單是那腰彎的,就跟一張弓似的。”頓了下,“嘖嘖嘖,人家司農大人那個氣勢,嫂子這陣兒想起來,心裏頭也是——”


    蘇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當個大夫什麽的,二嫂可就苦盡甘來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當官,說不準比司農大人還要威風些呢。那時候,嗬,二弟歸鄉,高頭大馬,青銅軺車,前唿後擁,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時候你不能隻顧高興,忘記咱們是親妯娌呢!”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兒破涕為笑,拿袖子拭去淚水,正欲再織,大嫂伸過手來,一把奪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機,到院中休息一時。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臥在院中椿樹下的阿黑忽地昂起頭來,兩耳豎起,繼而口中發出“嗚”的一聲,歡快地晃動尾巴,連叫數聲,“噌”一下竄出院門。


    三人正自驚異,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滿臉胡須、疲憊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門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連連發出歡快的叫聲。


    三個女人立時呆了。


    好一會兒,她們終於認出,門口站著的,竟然就是蘇秦!


    看到蘇秦的這身行頭,大嫂最先反應過來,走到院裏,不無譏諷地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喲,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可就迴來了!”


    蘇秦避過大嫂鄙視的目光,埋著腦袋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樹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麵前,甩著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幾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蘇秦,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扭頭轉向蘇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車大馬定在後麵,你跟嫂子到村頭迎著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說著話,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要說啥子哩?”


    蘇代妻小聲說道:“二哥這陣兒迴來,想是還沒吃飯呢。要不,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裏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來定。大嫂斜蘇秦一眼,見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裏這黑窩窩兒,哪能入口?再說,灶膛裏柴早沒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聽見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本欲下機,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迴來,見樹下坐著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著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才認出是仲叔,歡叫道:“仲叔!”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快點過來!”


    三個孩子一聽,急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大嫂放緩聲音:“天順兒,仲叔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陣兒到了沒有?”


    天順兒一聽,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叔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裏又哼一聲,衝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不一會兒,院中再次響起“哐——哐——”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兩行淚水也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於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裏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腳邊,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該如何去討好眼前這個曾經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自蘇秦走後,蘇虎得知他將分得的十幾畝上等好地賣給裏正,精神一下子垮了,當下暈倒於地,後經大夫搶救,命雖揀迴,卻落個半身不遂,終日偏癱在榻,莫說是做事,縱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嬰兒。公公得下此病,三個媳婦幫不上忙,兩個兒子又在忙活田裏,蘇虎也就整個成了蘇姚氏的累贅。


    伊水從軒裏村的西北邊流過,離村頭尚有二裏來地,村上人浣紗洗衣,均要下到伊水裏。這幾日河水解凍,吃過午飯,蘇姚氏見天氣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蘇姚氏別無選擇。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邊,用井中的溫水洗,蘇姚氏卻不敢去,因蘇虎的衣物實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將一盆髒衣物洗好,蘇姚氏已是兩手紅紫,感覺麻木了。蘇姚氏將手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又伸進懷裏暖和一陣,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幾個月下來,蘇姚氏又老許多,走路也都顫巍巍的,歇過兩歇,方才走到村頭。


    看到三個孫兒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遠處張望,蘇姚氏頓住步子,大聲叫道:“天順兒,你們快下來,站那兒幹啥哩?”


    天順兒應道:“奶奶,我們在望車馬呢!”


    “傻孩子,尋尋常常的,哪來車馬?”


    “是仲叔的車馬!”


    “仲叔?”蘇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兒?”


    天順兒高興地說:“仲叔迴來了,這陣兒在院子裏坐呢!娘說,仲叔還有高車大馬,要我們在這兒候著。”


    蘇姚氏不及迴話,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趕往村裏。離家門尚有幾十步,阿黑已經竄出院門,不無興奮地朝她直搖尾巴。


    蘇姚氏走進柴扉,並未看到蘇秦,隻見一個老秦人坐在椿樹下麵。蘇姚氏心頭一凜,轉眼環顧四周,仍舊不見蘇秦影子,唯有小喜兒在房中緊一聲慢一聲織布。


    蘇姚氏大怔,如果是蘇秦,小喜兒怎會仍在織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誰?


    蘇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與蘇秦一道來的客人,心中卻又忐忑,走前幾步,大聲咳嗽一下:“噢,來客人了!”見那人依舊不說話,又近幾步,一直走到椿樹下麵。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扭過頭來,淚水奪眶而出,改坐為跪,叩於地上:“娘——”


    蘇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聲掉落於地,衣物散出。


    好一陣兒,蘇姚氏終於反應過來,急走一步,抱住蘇秦的頭,哭道:“秦兒,我的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將頭伏進蘇姚氏懷裏,悲泣不絕。


    小喜兒的機杼聲,也於此時更頻、更響了。


    娘兒倆傷悲一時,蘇姚氏忽然推開蘇秦:“秦兒,你一定餓壞了,快,隨娘下灶房去,娘為你做碗好吃的。”


    蘇姚氏轉過身去,顫巍巍地邁向灶房。蘇秦起身跟過去,在灶前坐下,為娘燒火。迴視灶前,見木柴堆得滿滿的,何曾無柴?


    蘇秦將水燒開,蘇姚氏打出幾隻荷包蛋,又熱過幾隻饅頭,一並擺在蘇秦麵前:“秦兒,這就吃吧,哦!”


    蘇秦端起一碗荷包蛋,遲遲不肯動箸。


    蘇姚氏眼巴巴地望著兒子:“秦兒?”


    蘇秦終於擠出一句:“阿大……可好?”


    聽到這個,蘇姚氏淚水湧出,泣道:“兩個月前,你阿大到田裏為你耕地,卻見別人在耕,你阿大去找裏正,裏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賣了。看到你的簽字,你的阿大當場倒在地上,後來就——”


    蘇秦驚道:“阿大他……怎麽了?”


    蘇姚氏抹淚:“疾醫說,是中風了,右半身偏癱,動彈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於是死了沒埋。”


    蘇秦的淚水流出來,望著陶碗愣怔一時,端起來,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蘇虎斜躺在裏間的炕上,朝牆處墊一床被子,使他看起來像是半坐著的樣子。蘇虎的身子雖癱,耳朵卻是不聾。蘇秦迴來,他早聽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對話,也都灌在他的耳裏。見蘇秦走進,他扭頭別過臉去。


    蘇秦掀開門簾,跨進房中,將荷包蛋放在榻前幾案上,在蘇虎前麵緩緩跪下,泣道:“阿大——”


    蘇虎將臉背向他,一動不動。


    不知過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涼了,蘇虎仍然沒有說話,蘇秦也一直跪在那兒。


    終於,蘇虎輕歎一聲,緩緩扭過頭來,望著蘇秦:“你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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