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果,麵上並未現出異樣,沉默許久,方才問道:“孫臏可知是龐涓害他?”


    樗裏疾再次搖頭:“孫臏非但不知,反過來感激龐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後,龐涓又將孫臏接入府中,悉心照顧,無微不至。龐涓此舉驚動魏國朝野,聞者無不感動,均言龐涓是有情有義之人。”


    惠文公微微點頭:“這個龐涓,玩陰的竟然也有一手!隻是——”頓住話頭,眉頭漸次擰在一起。


    “君上?”樗裏疾看得清楚,趨身問道。


    “這樣一來,情勢倒是更糟了。”


    樗裏疾驚問:“為何更糟了?”


    “愛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緩緩說道,“孫臏若不受刑,孫、龐尚有一爭。二人相爭,或利於我。如今孫臏成為廢人,必無爭心。龐涓又有養護之恩,孫臏心存感激,必思報答。孫臏形體受損,智慧卻是未損分毫。龐涓本是虎將,再有孫臏點撥,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孫臏之智、龐涓之力合為一體,必是無往而不勝了!”


    經惠文公這麽一分析,樗裏疾、公子華無不驚駭,麵麵相覷一陣,樗裏疾急切說道:“微臣真未想到這一層,這——”


    惠文公沉思一會兒,抬頭望著樗裏疾:“樗裏愛卿,你可設法使孫臏知曉真相。以孫臏之智,若是知曉真相,必有應策,至少不會為龐涓所用。若無孫臏,龐涓就是一頭猛獸,雖能張牙舞爪,卻也不足為懼。”


    “君上妙計!”樗裏疾大是歎服,連連點頭,轉過話鋒,“隻是——微臣連番使魏,前次使公孫衍出走,此番又使孫臏受害,魏人早對微臣防範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說話,公子華已經主動請纓:“君上,小華願往!”


    “嗯,”惠文公當下允準,“小華倒是合適人選,此事可以定下。”轉向樗裏疾,“還有什麽?”


    “君上,”樗裏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孫臏對弈,交談中得知,鬼穀子收弟子四人,分別是龐涓、孫臏、張儀、蘇秦。孫、龐習兵學,蘇、張習謀學。聽孫臏話音,鬼穀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蘇秦,稱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趕迴,正是因為此事。君上,龐涓已死心於魏,孫臏又成廢人,蘇子——”


    “這麽說來,”惠文公大驚失色,“連張儀之才也不及蘇秦?”


    “想是如此。”樗裏疾點頭應道,“自始至終,孫臏從未提及張儀,微臣初交孫臏,亦不便細問。”


    惠文公閉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頭望向樗裏疾:“樗裏愛卿,你速去召請蘇秦,宣他馬上覲見。”


    “晚了,”樗裏疾輕歎一聲,“微臣迴來時,順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蘇子,店家說,蘇子已經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驚,“幾時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過有一會兒,突然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兩手一攤:“此人要走,就讓他走吧。樗裏愛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幾日。小華留步。”


    樗裏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時,樗裏疾無意中掃到牆根處的竹簡,見上麵赫然現出一個“殺”字,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


    惠文公怔道:“愛卿?”


    樗裏疾穩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緩緩起身,走向門口,目送他走遠,踅迴來,凝視公子華:“小華,你剛迴來,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華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華結實著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頓一頓,下定決心,“蘇秦離開鹹陽,必經函穀東去。你選幾個精幹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公子華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過神來:“斬殺蘇子?聽上大夫說,蘇子是大才!”


    “什麽大才?”惠文公橫他一眼,“嘩眾取寵之徒,留他是個禍害!”


    “這……”公子華似是沒想明白。


    “莫要多問,奉詔就是!”


    見惠文公語氣果決,不容置疑,公子華不好再說什麽,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著公子華退出房門,漸漸遠去,惠文公緩緩走到牆根,揀起那片竹簡,複迴幾前坐下,將竹簡反過來,望著背後的“赦”字,長歎一聲,閉上眼去。


    公子華不無狐疑地走出宮門,叫過車馬,徑朝黑雕台馳去。


    剛剛拐過一彎,就見樗裏疾的車馬橫在街角,樗裏疾站在車前,似在候他。


    公子華停下車馬,衝他叫道:“上大夫為何守於此處?”


    “恭候公子。”


    “候我?”公子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跳下車子走過來,小聲道,“可為蘇秦?”


    樗裏疾點頭:“若是在下沒有猜錯,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殺蘇子。”


    公子華驚道:“上大夫何以知之?”


    “唉,”樗裏疾輕歎一聲,“在下退出時,無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簡,上寫一個‘殺’字。在下斷定,那字是君上特別寫給蘇子的。在下由此判斷,君上早知蘇子之才,擔心他出關之後,為列國所用,從而遺患明日,方才決定殺他。”


    公子華急道:“君上既知蘇子是大才,為何不用?”


    樗裏疾沉思良久,搖頭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蘇子,想必另有緣由。”


    公子華亦點頭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謀事,看得遠,不用蘇子,必是另有緣由。隻是——”略頓一下,“蘇子既是大才,卻要殺他,叫在下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公子,為的就是告訴公子這個。莫說是公子無法下手,即使君上,也並未真下決心。”


    “哦?”公子華大睜兩眼,“君上未下決心?”


    “是的。”樗裏疾鄭重點頭,“竹簡正麵寫著‘殺’字,背後必是‘赦’字。竹簡現於牆角,必是君上無法決斷,這才寫下竹簽,聽從天意,不想卻是‘殺’字在上。”


    聽樗裏疾講出這個細節,公子華似也察覺到了,沉思有頃,點頭道:“既是天意,在下隻能去殺蘇子了。”


    “難決之事,方聽天意。君上既聽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殺蘇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豈不是——”樗裏疾望著他,頓住不說了。


    “這……”公子華垂下頭去,思忖有頃,抬頭望著樗裏疾,“依上大夫之計,在下該當如何行事?”


    “請問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


    “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嗬嗬嗬,”樗裏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違抗。然而,君上並未要公子提蘇子首級迴報,隻說要公子追上蘇子,就地斬殺,至於公子是追上,還是追不上——”言及此處,打住話頭,別有用心地看著公子華。


    公子華豁然開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樗裏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順利。”


    風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銀白。


    瑞雪兆豐年。對於老秦人來說,大雪封年,當是好兆頭。但對身上僅有幾枚圜錢的蘇秦來說,這場大雪卻無疑是場滅頂之災。蘇秦倉皇逃出運來客棧,尋到一家飯店,將僅有的幾枚圜錢全部換作饅頭,塞進包囊,邁開大步徑出鹹陽。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蘇秦僅著兩件內衣,在這冰天雪地裏,自是經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鹹陽東門之後,蘇秦撒開兩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東疾走。


    蘇秦隻有一個希望,就是拚盡全力趕至小秦村。蘇秦自信,隻要能活著趕到那裏,獨臂大哥就一定會幫他。因身無分文,蘇秦不敢歇店,身上衣著又單薄,隻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禦寒。及至翌日傍黑,蘇秦連走一日一夜,趕路三百餘裏,終於來到武成。


    武成離小秦村不過三十來裏。蘇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擱,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蘇秦認不出路,正自猶疑,恰好遇到一個路人,指給他寧秦方向。蘇秦謝過,徑投寧秦而去。


    這是一條官道,本來能行大車的。但從武成到寧秦,已經開始進入山區,山路七繞八拐不說,更有大坡深穀,一不小心就會跌入穀中。


    走有十幾裏,夜幕降臨。風總算歇住,雪卻越下越大。不消兩個時辰,路上積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來很是吃力,蘇秦的步子越邁越慢,漸漸是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跋涉。步速慢下來,身上也就冷起來。後晌趕路那陣一度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此時貼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蘇秦的最後一隻饅頭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趕路,耗費體力不說,肚裏不能無貨。連走數百裏雪路,縱使鐵打的身子也難熬住,何況蘇秦又冷又餓。


    因是年關,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蘇秦饑寒交迫,疲憊不堪,費盡力氣爬到一個坡頂,估算一下路程,少說仍有十幾裏。眼下於他,莫說十幾裏,即使一裏,也是遙遠。


    蘇秦走至路邊,掬過兩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樹,欲折下用作拄杖,誰想連折幾下,那小樹竟是韌性十足,寧折不斷。蘇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氣,輕歎一聲,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幾步,麵前現出一塊空場,場邊似有一處房舍。


    顯然,這是一家專為過路行人準備的簡易客棧。蘇秦細細一看,裏麵竟有亮光。


    蘇秦遲疑有頃,緩緩挪至門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輕輕敲門。


    裏麵傳來嘟噥聲:“誰呀,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安生?”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現出一道細縫,一個圓圓的腦袋從縫中伸出。


    蘇秦一見,陡吃一驚,因那腦袋竟與運來客棧的店家不僅相似,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蘇秦本能地後退一步,打個驚愣,未及說話,那人已將蘇秦上下打量個遍,又是一聲嘟噥:“官人要吃飯嗎?”


    蘇秦迴過神來,下意識地摸摸空無一文的袖袋。


    店家審看蘇秦幾眼,見他衣著單薄,點頭道:“裏廂坐吧,外麵冷呢!”


    店家說完,扭身踅迴屋中,徑去灶間,揭開鍋蓋,摸出兩隻新蒸的饅頭,又從火爐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頭湯,一並端到廳中,抬頭一看,竟然不見一人。


    店家一怔,朝門口一望,見門口仍然留著那道縫,大聲責道:“官人,快點進來,你將冷氣全都灌進這屋裏來了!”


    門外卻無應聲。


    店家走到店門處,但見白雪飄飄,並不見一個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時,自言自語,“莫不是活見鬼了?”關上房門,踅迴來,又怔一時,點頭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誰會這般趕路?還有,那人衣著甚單,臉色烏青,一言不發——”


    想至是鬼,店家嚇得兩腿發顫,禁不住打個寒噤,迴身拿棍子頂住房門,剛要轉身,外麵傳來馬嘶聲。不一會兒,幾騎馳近。店家正在驚愣,七八個騎手已在門外停下,有人下馬,上前敲門。店家思忖有頃,將棍子移開,拿在手中,緩緩打開房門。


    敲門人正是公子華。


    迴到黑雕台後,公子華選出二十幾騎精幹人員,又使精於畫技的黑雕畫出蘇秦之像,方才領著眾人一路追出鹹陽東門。因有樗裏疾的分析,公子華心中有數,一路上風聲大,雨點小,表麵上搞得緊緊張張,實際上卻是能拖則拖。隻要遇到路口,公子華就會踟躕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確定方向,領大家繼續追蹤。趕至戲、武成等城邑時,公子華又組織眾人進城查找各處客棧,折騰好幾個時辰,同時分派人手,要他們沿其他幾處岔道按圖索驥,仔細搜尋,自己隻帶幾騎追向寧秦。


    店家見是官騎,鬆口氣,迎出來揖道:“官人可要歇腳?”


    公子華一邊搓手頓腳,一邊點頭問道:“有吃的嗎?”


    “有有有!”店家忙道,“有熱包子,有牛肉湯!”


    “好咧!”公子華轉頭對眾人道,“大家歇歇腳,喝完熱湯再趕路不遲。”


    眾人紛紛下馬,將馬拴於附近樹上,拍著手走進店中。店家抱出幾捆幹草,分開放在每匹馬跟前,走迴店裏,掩上房門,挑亮燈,笑道:“各位官爺,今兒是年夜,草民備有牛肉湯、饅頭、牛肉、包子、水餃,還有老酒。”


    公子華吩咐道:“每人一碗牛肉湯,兩個熱包子,再來五斤牛肉,兩壇老酒。”


    “好咧!”


    店家答應一聲,不一會兒,端出所點菜肴,拿出兩壇老酒,倒上。眾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時,公子華從懷中摸出一塊羊皮,擺在幾上,轉對店家:“請問掌櫃,你可見到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門口所站之人,心裏一急,口中結巴道:“見……見過!”


    “哦?”公子華心頭一顫,“他在哪兒?”


    “走……走了!”


    “何時走的?”


    “有……有半個時辰!”


    眾人大喜,起身就欲出門,公子華笑道:“諸位不急,眼前隻有一條孤路,諒他走不到哪兒去!大家吃足喝好,務必活擒那廝迴來!”


    眾人複又坐下,將剩下的酒肉吃完,付過飯錢,抹嘴出門。


    雪下得更大了。


    眾人上馬,冒著雪花又追十幾裏,不見一個人影,地上更無一隻腳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處,公子華頓住腳步,細察有頃,隱隱看到有一行剛被大雪埋下的腳印通向村子,急站起來,左右思忖,方指著官道對眾人道:“你們沿路追去,想他走不遠了!這條岔道盡頭有個村子,我去看看就來。”


    幾人應聲喏,拍馬沿官道馳去。公子華跳上馬,行不過二裏,將到小秦村時,果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華勒住馬頭,遠遠地望著那團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已經走不動了。沒走幾步,影子腳下一滑,倒在地上,掙紮著想爬起來,連試幾次,未能爬起。公子華正自揪心,影子移動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


    爬有一時,影子終於爬至村頭一戶人家,扶住門框,吃力地站起來,似是在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門。


    有狗狂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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