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將轉望軍尉:“客人的金子呢?”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雙手呈予參將:“就是這塊,請將軍查驗!”


    參將接過,反複查看,並不見稀奇,遞還給張儀,笑道:“客人請看,可是這塊金子?”


    張儀驗過,點頭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歸你了!”


    張儀納入袖中,朝參將拱手:“謝將軍了!”複轉身走進那隊人中。


    軍尉恨恨地瞪張儀一眼,拱手別過參將,押上隊伍繼續前行。


    荊生望著張儀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一口一聲在下,定非尋常人物。且此人不顧死活,一心討要那塊金子,想是另有緣故!那軍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處,荊生陡然打個驚愣,略想一下,轉對參將拱手道:“將軍,在下暫不去館驛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貨了。”


    參將亦拱手道:“荊掌櫃既如此說,在下就不陪了。”從腰中摸出一隻令牌,“這幾日查得緊,你拿上這個,就無人阻你了。待事兒辦完,你可自去驛館,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荊生接過令牌,謝過參將,到卸貨的地方查看一圈,尋人問出扣押過往行人的院落,急趕過去,果見門口戒備森嚴,滿院子都是過關路人。眾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發生何事,個個麵呈憂容,但沒有誰敢吱一聲。


    荊生向守衛出示令牌,邁步走進院子,在裏麵尋找一圈,不見張儀影子。荊生拉過一名兵士,悄悄塞給他幾枚步幣。兵士藏過銅子,順手指指最裏麵的一間屋子:“想是被關進那兒了!”


    荊生暗吃一驚,急步走向那間屋子,果見房門緊閉,側耳一聽,裏麵傳出沉悶的擊打聲。荊生急急敲門,好一會兒,房門閃開一道細縫,一隻腦袋從裏麵伸出。荊生一看,正是那名軍尉。


    軍尉這也認出荊生,陡吃一驚:“是你——”


    荊生不及他做出反應,用力一推,閃身進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線昏暗,張儀兩手被反綁,口中堵上一塊棉布,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幾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於側,見有外人來,顯得不知所措。


    軍尉知他來路,以為是專門查他來的,早已魂不附體,返身關上房門,小聲辯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國奸細,在下正……正在拷問!”


    荊生冷冷看他一眼,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袋子,啪地一聲扔在地上:“軍爺犯不上為這區區一塊金子費力拷問了!這點小錢,算是在下慰勞諸位的,軍爺與諸位……”手指幾位正在行兇的兵士,“拿去買杯酒喝。”


    軍尉望望錢袋,又望望荊生,竟是怔在那兒。


    荊生手指張儀:“此人與在下有些糾葛,軍爺若是不想招惹麻煩,就請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時分,將此人送至館驛,在下隻在那兒候等。”


    軍尉哪裏還敢多話,隻管頻頻點頭。荊生盯住他又看幾眼,拉開房門,大踏步出去。


    人定時分,那軍尉果然帶人將張儀悄悄抬進驛館。


    夜半時分,荊生正在為張儀敷傷,見他悠悠醒來,長出一口氣道:“客官總算醒了!”


    張儀懵懵懂懂地覺出眼前的原是白晝所見之人,迴首細想這日發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無感動地輕歎一聲,脫口問道:“在下與先生非親非故,先生為何要救在下?”


    荊生笑道:“因為我想知道,客官為何隻在意那一塊金子?”


    張儀摸摸袖口,見到金子仍在,亦笑一聲:“看來,先生是個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荊生使人將張儀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馬車,別過前來送行的參將等人,與卸完貨的三十輛牛車一道馳出軍營,轔轔馳往葉城。


    行有一程,因路麵不平,馬車顛簸不已,張儀遍體是傷,疼得齜牙咧嘴,強自忍住。荊生看在眼裏,停下車子,使人抱來六床被褥墊在車內,將張儀重新抬上,命令禦手緩緩行駛。張儀疼痛果然減輕,笑對荊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荊生搖搖頭,又點點頭。


    張儀異道:“先生為何先搖頭,後點頭。”


    荊生笑道:“要想知道這個,你得先說那塊金子!”


    張儀亦笑起來,遂將秦人奪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細述一遍。又見荊生這般仗義,張儀也就不加隱瞞,將赴洛陽學藝及進雲夢山求拜鬼穀先生等事一並說了。張儀本就口若懸河,這又路途漫長,時間從容,自是講得詳盡,聽得荊生張口結舌,愣怔半日,方才驚道:“如此說來,魏國大將軍龐涓是張子師弟?”


    “正是。”


    荊生連連揖道:“失敬,失敬!”


    張儀苦笑一聲,輕輕歎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時,龐涓那廝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卻封侯拜將,風光無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幹出一番大業,誰料剛入楚地,竟就無緣無故地挨上這頓狠揍!”


    荊生笑道:“說起這個,在下倒要恭賀張子。不瞞張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遲些,隻怕張子眼下已被他們扔到荒坡上,讓那野狗吃了。”


    張儀驚道:“在下與他們無怨無仇,為何要置在下於死地?”


    “因為張子不該不依不饒,堅持討要那塊金子,更不該將此事訴諸參將。”


    “這……”張儀急道,“我就不信,楚國難道沒有王法,容許此等惡人為非作歹?”


    “唉,”荊生歎道,“楚地關卡俱是肥差,關吏多是王親國戚,世族貴胄,尋常百姓根本沾不上邊!這些蛀蟲個個貪得無厭,雁過都要拔毛,何況是過關百姓?張子與他們較力,能夠不死,已是洪福了!”


    張儀朝荊生拱手揖道:“這麽說來,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說這個了。”荊生笑道,“張子欲至何處,可否告訴在下?”


    “欲去郢都求見楚王。”


    “張子大誌,在下敬仰。不過,郢都遠在數千裏之外,張子眼下這樣——”


    張儀輕歎一聲:“唉,聽天由命吧!”


    “這樣吧,”荊生略一思忖,“在下在葉城有些生意,張子若是不棄,可在城中小住幾日,待傷勢好些,再上路不遲。”


    “如此甚好,隻是——這麽麻煩先生,實叫在下過意不去。”


    荊生順口接道:“張子若是真的過意不去,可幫在下做點小事。”


    張儀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當為先生效力。敢問先生,欲讓在下去做何事?”


    “張子會算賬否?”


    “數術之學,在下少時即知。”


    “如此甚好。”荊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個賬爺,有勞張子幫忙幾日。”


    聽到隻是要他幫忙做幾日賬爺,張儀嗬嗬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樁,就此定了!”


    陘山要塞裏,主將景合安排數萬將士酒肉三日,估算魏軍已至睢陽,遂於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馬守衛陘山,親點大軍五萬五千拔寨起營,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幾匹探馬風一般馳來,於黑暗中尋到景合,為首軍尉急急稟道:“報,魏國大軍並未開往睢陽!”


    景合大驚:“魏人哪兒去了?”


    “迴稟將軍,魏軍沿睢水進至睢陽西南,距睢陽三十裏處突然南拐,行進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樣子,想是襲奔苦縣去了!”


    “襲奔苦縣?”景合一怔,思忖一陣,抬頭問道,“魏軍全都去了?”


    “迴稟將軍,一個不剩,全都去了!事發陡然,下官命人繼續追蹤,親來稟報將軍!”


    景合思索有頃,傳令停渡。


    打前鋒的景翠急馳過來,正欲問個分明,又有兩匹探馬馳來,報說龐涓大軍繞過苦縣,徑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腦袋:“不好,龐涓襲奔項城去了!”


    聽到魏軍遠襲項城,景翠大驚,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氣,將長槍連連敲在車幫上,怒道:“打的什麽屁仗?昭陽那廝連龐涓要去何處都推不出,還說什麽襲奔大梁,合擊龐涓?”


    景翠急道:“項城是我輜重所在,眼下守軍不足萬人,父帥——”


    景合略頓一下,捋須說道:“龐涓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軍迴撤。”沉思有頃,冷冷一笑,“哼,龐涓如此膽大妄為,遠襲項城,定是不知我有大軍六萬埋伏於此。敵變我變,項城萬不可失!傳我軍令,迴師南下,襲奔項城,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末將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裏,在大軍拔寨遠征之後,陘山要塞空空蕩蕩,守關兵士絕大部分躺在營帳裏睡覺,少數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槍昏昏欲睡。


    突然,遠處幾騎馳至關前,守值的兵士聽聞聲響,乍然一驚,持槍喝道:“來者何人?”


    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將軍手下軍尉,此來傳送景將軍急令,快開關門!”


    幾位兵士揉揉眼睛,點亮火把,果見對方是楚軍軍尉打扮,再無疑心,嘟噥兩句走下城樓,打開關門,放下吊橋。


    幾人馳上吊橋,走進關門,拔刀逼住幾名兵士。其中一人打聲唿哨,伏於近處的兵士齊湧過來,發聲喊,衝入關中,將守值的兵士盡皆綁了。大隊魏人衝進,可歎八千楚人多數不及穿衣,全部稀裏糊塗地成了魏人俘虜。


    輕取陘山要塞之後,孫臏立刻傳令眾將士在關外燃起數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軍由洧水斜刺裏朝東南方向插往項城,剛過召陵,忽聞西北方向隱隱傳來戰鼓、呐喊聲,迴首望去,但見陘山方向火光衝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應過來,驚唿中了龐涓的調虎離山之計,急令迴師馳援陘山。


    數萬大軍急急迴馳,於午時趕至陘山,卻見關門前並無搏殺痕跡,唯有無數火堆依舊在風中明滅。城牆之上靜悄悄的,似無一人。護城河上吊橋吊起,城門緊閉。景合大是驚異,抬頭望去,仍然不見異常。


    景合喝令開門,城樓上緩緩現出一人,卻是孫臏。孫臏擺手,無數魏旗從牆上升起,在關塞各處隨風飄揚。各處城牆的垛口處陡然冒出無數魏人,個個張弓搭箭,躍躍欲射。


    景合驚退數十步,在一箭之外駐馬,正欲下令攻打,項城方向快馬馳來,說龐涓數萬大軍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時方才明白景舍的臨別贈言,對景翠喟然歎道:“唉,與龐涓作對,悔不該啊!”


    景翠急問:“父帥,眼下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陘山已失,項城若再不保,有何顏麵去見陛下?”


    “孩兒這就引軍殺迴項城!”


    景合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翠兒,你帶五百軍士速去彭城,向昭陽將軍申明情勢,要他火速迴援!”


    景翠求道:“父帥,讓別人去吧,翠兒隻想與父帥在一起!”


    景合斷然喝道:“去吧,此事沒有商量!你可告訴昭陽,就說為父說的,項城若失,縱使他攻下彭城,亦是過大於功!”


    景翠泣淚道:“孩兒遵命!”


    景翠引五百軍別過景合,絕塵而去。


    望著景翠漸去漸遠,景合轉對副將:“傳令,後隊變前隊,兵發項城,與龐涓決戰!”


    景合的五萬大軍再次調頭,排成一字長蛇陣,前後拖拉十數裏,向項城急急進發。大軍再次越過召陵時,景合遠遠聽到項城方向隱約傳來戰鼓聲,催動部眾加快腳步,向潁水方向急插。前軍剛至潁水,忽聽鼓聲大作,魏軍的三千虎賁從左右兩側的叢林中分段殺出,個個如猛虎下山,餓狼撲食,不消一刻,竟將整條長蛇攔腰截為數段。


    景合大驚,急令退軍,卻見四麵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處。一晝夜下來,楚兵往返奔襲兩百餘裏,早已疲憊不堪,此時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陣,局勢已經失控,將不見兵,兵不見將,人自為戰,四散奔逃。


    景合無奈,隻好催動戰車,躍槍拚殺。龐涓在遠處看得真切,引領眾將士急攏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消半個時辰,景合身邊的親隨全部戰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數箭,跌下戰車。眼見魏兵越圍越多,景合眼睛一閉,揮劍自刎。


    楚軍逃兵正自潰退,又遭尾隨而至的孫臏率部攔截,降者無數。可歎五萬大軍,竟在短短的三個時辰裏作鳥獸散,消失殆盡。


    及至天晚,龐涓、孫臏會師一處,清點下來,共斬首楚軍一萬餘,傷其數千,俘獲近兩萬,餘皆散去。魏人死傷幾處累加起來,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軍覆沒的噩耗傳出,長平、昆陽、鄢等十餘城池的守軍盡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鋒直指方城,威逼葉、宛,龐涓親率大軍複圍項城,孫臏亦兵迴陘山,與龐涓互為犄角。


    為逼使昭陽從彭城撤軍,龐涓對項城依舊采用圍而不攻的戰法,每日隻令軍士擂鼓呐喊,作勢攻城,嚇唬守軍。項城令難辨真假,接連向昭陽求助,同時快馬急報郢都,向陛下告急。


    龐涓奇兵明襲項城,暗取陘山,在短短兩日之間,以六萬對六萬,將景合大軍一口“吞食”,著實讓昭陽心驚膽戰。思前想後,昭陽深悔自己一時心貪,竟然聽信陳軫之言,偷雞不成反蝕米,彭城未得,連失陘山十餘城邑不說,更又折兵六萬。景合戰死,昭陽連個替罪的也尋不出,若是再失項城,他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處,昭陽長歎一聲,傳令撤軍。


    有鑒於景合急兵冒進,全軍覆沒的教訓,昭陽不再長途奔襲,傳令報仇心切的景翠斷後,所有部屬經符離塞緩緩南撤,由苦縣、城父一線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自東而西進逼項城。龐涓聞昭陽迴撤,亦不戀戰,從容西撤,與孫臏合兵一處,背依陘山,沿召陵、長平、鄢城一線設立營寨,與昭陽對壘。


    張儀隨荊生來到葉城,在荊先生安排的一處院落裏住下。這些日來陘山方向戰事不斷,荊生事務繁忙,顧不上陪他,暫時安排一男一女兩名仆從日夜侍奉,又請疾醫定時換藥。張儀受的多是皮外傷,加之他在鬼穀練就了獨特的吐納養息之法,不消旬日,傷勢大體痊愈。


    這日晨起,張儀感覺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荊先生的鋪子。走至葉城最繁華的街道,遠遠望見一溜兒鋪麵,男仆指道:“賬爺,前麵就是咱家的鋪麵。”


    張儀近前幾步,抬眼望去,果是壯觀,高大的門楣上懸著一個巨大的匾額,上寫“公孫肉林”四字。鋪麵上一溜兒擺著一條長約十數丈的肉案,案麵上空晃蕩著無數肉鉤,鉤上懸掛著各色鮮肉,一半是畜養的,有豬、羊、牛、馬、驢、騾、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豬、野羊、虎、豹、熊、狼、狽、獾、蛇、龜、鱉及各色禽鳥,當真是人間奇味,應有盡有。


    張儀看有一時,由衷歎道:“生意做到此處,算是極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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