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張儀橫下心來,“是……是這樣,在下方才想起一個故事,覺得好笑,不知師姐願意聽否?”


    “好呀,”玉蟬兒嫣然一笑,“蟬兒許久沒有聽過故事了。”


    “師姐聽說過師曠嗎?”


    “略有所聞。”


    “師曠隱居於白雲山中,音樂已達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師兄,一人是師妹。師妹一點就通,甚是靈透,師曠喚她靈兒,最是寵她。三位師兄無不喜愛靈兒,但真正愛她的卻是中間一個,名喚弓長。弓長聰明好學,為人爽直,從心底裏摯愛靈兒,曾對天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講到此處,張儀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蟬兒。玉蟬兒兩隻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從表情上看,顯然聽得入心。


    張儀有了底數,接著講道:“時光如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弓長的愛情有增無減,卻始終未敢向靈兒表明心跡。”


    “哦?”玉蟬兒驚訝道,“為什麽呢?”


    “因為,”張儀緩緩說道,“靈兒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愛,隻在音樂和孝道。靈兒多次在幾位師兄麵前表白,她要獻身於音樂,追隨師曠終老於野。”瞥一眼玉蟬兒,見她仍用大眼凝視他,咳嗽一聲,“一晃又是數年,三位師兄行將辭師而去。弓長之心極是痛苦,夜夜徘徊於山道上,望著靈兒的窗子發呆。離別一天天臨近,弓長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幾乎因愛而崩潰。有一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向靈兒表白。”


    “哦?”玉蟬兒瞪大眼睛,“弓長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這樣,”張儀略頓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著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給靈兒寫下一封血書,書曰,‘天蒼蒼兮,野茫茫,若無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若無靈兒,弓長失其明矣!’”


    玉蟬兒忖思有頃,讚道:“嗯,弓長寫得好。可……愛在兩情相悅,弓長這麽摯愛靈兒,靈兒是否也愛弓長呢?”


    張儀脫口而出:“當然愛。”


    “哦?”玉蟬兒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靈兒之心,張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長與她息息相通,值得她愛。”


    玉蟬兒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這……”張儀略略一想,“靈兒靈透,弓長也靈透;靈兒有慧心,弓長也有慧心;靈兒將自己獻予音樂,弓長也決心將自己獻予音樂;靈兒願隨先生終老於林,弓長也願隨先生終老於林……”


    玉蟬兒打斷他:“靈兒是如何迴答他的?”


    “在下不知。”張儀搖搖頭,充滿期待地望著玉蟬兒,“師姐,假設你是靈兒,如何作答呢?”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我是蟬兒,是玉蟬兒,不是你的那個靈兒。”


    張儀心裏一顫,仍舊堅持:“是這樣,咱們……師弟之意是,假設師姐是那個靈兒。”


    “張士子真逗。”玉蟬兒又是一笑,“好吧,假設蟬兒是靈兒,靈兒就會這樣迴書弓長,‘天蒼蒼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愛,弓長何失明矣!’”


    張儀怔道:“師姐,你……這麽說,你不喜歡弓長?”


    “喜歡。”玉蟬兒順口說道,“可喜歡並不是愛。張士子,你想,莫說靈兒心存音樂,即使不存,如此靈透的她,怎能愛上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呢?”略頓一頓,“還有,弓長愛靈兒,卻是不知靈兒。靈兒喜歡什麽,靈兒欲求什麽,靈兒關注什麽,靈兒悲傷什麽,弓長一無所知,因為弓長從未讀懂靈兒之心。靈兒怎能愛上一個不知其心的人呢?”


    張儀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張士子,”玉蟬兒又道,“換過來說,如果你是弓長,靈兒喜歡你,愛你,可喜歡的隻是你的外在,愛的隻是你的表象,從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你會愛上她嗎?”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不無尷尬:“師姐,這……”


    “好了,”玉蟬兒嫣然一笑,“張士子,蟬兒的衣服洗好了,這要迴去晾曬呢,哪有閑心為一個毫不相幹的古人勞心費神?”撈起水中衣物,放進木桶裏,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離去。


    張儀的表白真還觸動了玉蟬兒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時,她的動作越來越慢,索性將手搭在繩上,整個停下。怔有一時,玉蟬兒才又緩緩動作起來,將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迴到草堂。


    草堂裏隻她一人。玉蟬兒怔怔地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已是深秋,落葉較前幾日更多了,無論有風無風,長在樹上的葉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葉子到了該落的時候。


    玉蟬兒望著窗外大大小小、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的片片葉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過有許久,玉蟬兒輕歎一聲,喃喃吟道: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


    玉蟬兒正自吟詠,忽然感到身後有動靜,扭身一看,見鬼穀子不知何時已從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後,趕忙止住,臉色緋紅,不無尷尬地低頭道:“先生。”


    鬼穀子在她前麵並膝坐下,慈愛地望著她,接著吟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玉蟬兒忖知鬼穀子已經看破自己的心事,將頭垂得更低。


    “蟬兒,你有心事,可否說予老朽?”


    玉蟬兒將頭又埋一時,陡然抬起,麵色也恢複正常,輕聲道:“先生,其實也沒什麽,方才是蟬兒胡思亂想,現在好了。”


    “哦,”鬼穀子依舊笑吟吟的,“能否說說,你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麽?”


    “是些世俗妄念,蟬兒控製得住。”


    鬼穀子笑道:“這個世上,隻有兩種人心無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兩者都不是,有此妄念,為何要控製它呢?”


    “這……”玉蟬兒囁嚅道,“蟬兒既來穀中隨先生修道,就不該——”


    “不該如何?”


    “不該再生情心。”


    鬼穀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說說它吧。”


    “是這樣,”玉蟬兒略頓一下,緩緩說道,“蟬兒本已斷絕俗念,一心向道。可……這些日來,這顆情心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萌動。蟬兒抗拒它,壓抑它,平息它,可……它遊來移去,總也不走,稍有觸及,就又鮮活起來。先生,難道蟬兒……”不無憂心地望向鬼穀子,“真的完了?”


    鬼穀子哈哈大笑起來。


    玉蟬兒怔道:“先生為何發笑?”


    “在笑我的蟬兒。”


    玉蟬兒急道:“蟬兒心中苦惱,先生卻……”


    “蟬兒,”鬼穀子斂住笑,緩緩說道,“你是誤解道了。來,老朽這就說予你聽。”


    玉蟬兒挪過幾步,偎依過來,仰臉望著鬼穀子:“先生。”


    鬼穀子撫摸她的秀發:“孩子,情心與道心,其實並不衝撞。道既存在於萬物之中,自也存在於世俗之情中。”


    玉蟬兒眼睛大睜,靈光閃動。


    鬼穀子知她已有所悟,繼續說道:“天地有陰陽,禽獸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陽陰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蟬兒恍然大悟:“先生是說,生情與修道,二者並無相礙。”


    鬼穀子點頭:“非但無相礙,反倒是相輔相成。追溯上去,陰陽之道,始悟於黃帝。黃帝是見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離,終悟陰陽交合之理。”


    聽到“交合”二字,玉蟬兒臉色緋紅,埋下頭去。


    鬼穀子接道:“不悟情心,難通道理。不識男女之事,何知陰陽之化?蟬兒若有情心,隻管放任它去。緣到情到,緣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點撥,玉蟬兒心中疑慮頓消,驚喜交集,倒身叩道:“蟬兒謝先生點化。”


    鬼穀子起身,緩緩走出草堂,自到穀中漫步去了。見先生走遠,玉蟬兒在堂中又怔一時,取過琴來,麵窗擺開,信手彈去。


    琴聲輕快流暢,忽如溪中鴛鴦戲水,忽如梁上飛燕呢喃。正在不遠處采集蘑菇的蘇秦、童子聽到,止住腳步。


    蘇秦從琴聲中聽出了愛的樂章,細加揣摩,認定是張儀的好事成了,甚是為他高興。又聽一時,蘇秦開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訴,並不是那種獲得愛情後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尋求或探詢。然而,她在尋求什麽,探詢什麽,他卻聽不出來。


    蘇秦思忖有頃,征詢的目光望向童子:“師兄,聽出師姐在彈什麽嗎?”


    童子轉過頭來,奇怪地盯他一眼:“你這人真是木頭,蟬兒姐在對你說話,你卻不知?”


    “對我說話?”蘇秦大吃一驚,怔有半晌,方才問道,“敢問師兄,蟬兒姐在說什麽?”


    童子順口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師兄你……”蘇秦臉上一熱,急急攔他話頭,略頓一頓,“師兄必是聽錯了。師姐一心向道,如何會生此等俗心。再說,縱使師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蘇秦。”


    童子白他一眼:“師兄隻是聽琴,師弟想到哪兒去了?”


    遭童子搶白,蘇秦無言以對,半晌,不無尷尬地垂下頭去。童子緩緩起身,朝蘇秦笑笑:“師弟,走吧,不要隻顧想心事,誤了前麵的菇子。”


    向晚時分,蘇秦神情恍惚地迴到草舍,不見張儀。蘇秦在房中又候一時,見他仍未迴來,心裏一揪,出門尋去。


    蘇秦尋至溪邊,遠遠看到張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紋絲不動,就如一尊塑像。


    蘇秦知他為何坐在那兒,也就不再過去,默不做聲地候於數十步外。冷風嗖嗖吹來,張儀卻似渾然不覺。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突然起身,長笑一聲,吟道:


    〖風蕭蕭兮過矣,


    人悠悠兮逝矣;


    試問情為何物,


    長笑一聲去矣。〗


    蘇秦聽出張儀已經想通,當無大礙,轉身先自走了。


    迴到房中,蘇秦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麵是張儀,一麵是玉蟬兒,二人都是他的至愛,又都因他陷入煩惱,真的是他萬未料到之事。


    蘇秦翻身坐起,並膝坐於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起床,徑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門,見是他來,迎麵而出。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師兄。”


    童子放下桶,迴過一揖,笑道:“師弟是來尋蟬兒姐的吧?”


    蘇秦點頭:“師兄說對了。師姐在否?”


    童子朝門內叫道:“蟬兒姐,蘇師弟尋你!”接著提上水桶,哼著小調下溪去了。


    蘇秦走至門口,略頓一頓,舉手敲門,裏麵傳來玉蟬兒嬌顫的聲音:“請進。”


    蘇秦走進門中,見玉蟬兒端坐於席,臉上掛著微笑,兩隻眼睛脈脈含情,羞怯地凝視他道:“蘇士子,請坐。”


    蘇秦依舊站在那兒:“師姐,在下有一事,此來麻煩師姐。”


    玉蟬兒略怔一下,撲哧笑道:“坐下說吧,看把你急的。”


    蘇秦並膝坐下:“蘇秦謝師姐賜坐。”


    玉蟬兒又是一笑:“看這樣子,蘇士子似有大事,蟬兒洗耳以聞了。”


    蘇秦牙關一咬:“迴師姐的話,龐兄、孫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顯赫,蘇秦早已心動,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蒼垂幸,蘇秦或能出人頭地,不負穀中數年苦學。”


    玉蟬兒臉色大變,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應過來。


    蘇秦顧自說道:“在下此來,是想麻煩師姐轉稟先生,就說蘇秦求見!”


    “這……”玉蟬兒終於迴過神來,“蘇士子是來辭別的?”


    “蘇秦正欲辭別先生,辭別師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川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川子並收藏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