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擺了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這才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的幾案前坐下,將目光一齊投向威王。


    威王環視眾臣一眼,再歎一聲,緩緩說道:“今日慘敗,過在寡人。”


    鄒忌奏道:“微臣以為,黃池之敗,過不在陛下,過在田將軍一人。田將軍自恃天下名將,小勝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歎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眾臣齊道:“微臣在!”


    “你們議議,為今之計,如何方好?”


    眾臣麵麵相覷。


    “陛下,”鄒忌奏道,“微臣以為,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廩仍然充盈,再征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微臣之計,陛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將,與魏一決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嬰急道,“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並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致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為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田嬰接道:“迴稟陛下,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卻難恢複。依微臣之意,我當以退為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迴田將軍及被俘將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為,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以手按住幾案,吃力地站起。內臣急走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眾臣看到,趕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顯得沉重。


    就在沒入偏門時,威王迴過頭來,兩眼望向田嬰:“準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道:“微臣領旨。”


    齊威王詔命齊國上大夫田嬰為特派使臣,出使魏國求和。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和齊國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梁,在驛館住下,稍事休息後,驅車拜訪大將軍府。


    龐涓已於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陳軫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內裏可謂是極盡奢華,裏麵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將大門外麵的上卿府匾額換為“大將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龐涓正在宗祠裏祭奠亡父。田嬰二話不說,當即從門人處討來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壇上並排列著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著戚光腦袋,右邊盤中放著丁三心髒。兩樣祭品均是午時行刑時,由龐涓親手割下來的。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在田嬰走進宗祠時,祠中仍是人影晃動,喪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壇前叩拜。


    田嬰祭拜已畢,龐涓過來與田嬰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著祭壇,指著中間的空盤:“請問大將軍,中間一盤為何空置?”


    龐涓應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盤是在下特意留給陳軫那廝的。前番在下忙於戰事,被那廝走脫,下次他就沒有這麽走運了。”


    田嬰佯裝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將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那廝無論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迴來,血祭先父!”略頓一頓,似有所悟地望著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隻為詢問這個的吧?”


    田嬰點頭:“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能否借大將軍一寸光陰?”


    龐涓起身,引田嬰走至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說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亦抱拳還禮道:“在下此來,隻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抬著一隻禮箱走進廳中,擺好後退出。


    田嬰指著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為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將軍笑納。”


    龐涓上前打開,見金玉珠璣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扭頭衝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歎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為何歎氣?”


    田嬰又歎一聲,方才說道:“方才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隻空盤,心中頗多歎喟。”


    “上大夫有何歎喟,可否說予在下聽聽?”


    “大將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殺父仇人,何其快哉!陳軫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將軍為報父仇,手刃陳軫、戚光一族。今齊有將士數萬慘遭屠戕,萬千家庭破亡,如果齊人都如大將軍般申冤複仇,魏國豈不血流成河了。”


    龐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謬矣!陳軫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並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別論。隻是,齊逾萬將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將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迴,死於非命——”


    “這……”龐涓佯驚道,“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將軍等將兵犯境,雖獲死罪於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將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準予寬赦。這些將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將軍恩德,傳揚大將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將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發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陛下懇請,隻要陛下寬免,在下親為田將軍置酒送行。”


    田嬰再揖一禮:“大將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道:“謝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齊使覲見。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田嬰再叩:“迴稟魏王陛下,寡君聽信讒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見陛下,誠心致歉,欲與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麽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麽表示他的誠心呢?”


    “迴稟陛下,”田嬰應道,“寡君願將邊境十邑獻予陛下,求陛下寬赦田忌將軍及被俘將士,使他們能夠合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的版圖,“此為十城版圖,請陛下驗看。”


    魏惠王連連搖頭:“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寶貝,寡人怎能奪人所愛呢?”


    田嬰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為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討價還價,逼迫寡人舍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叩道:“迴稟魏王陛下,臨行之時,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陛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隻要陛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稟明陛下,衛國之事,也聽憑陛下。”


    “哦?”魏惠王眉頭一豎,“這點小事還要奏明田因齊?”


    田嬰心裏一橫:“衛國之事,齊國亦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擬旨,曉諭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為公,自貶一爵,易公為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內,將平陽方圓五十裏之內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將士在城下殉國,也該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將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迴稟陛下,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覲見!”


    龐涓朗聲道:“微臣領旨!”轉對外麵,“陛下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覲見!”


    不一會兒,幾名兵士將田忌帶到殿上。眾臣一看,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麵不說,口中還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無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粗壯的軍士扭住胳膊,絲毫動彈不得,隻拿兩眼怒視龐涓。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麵,將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將軍,請著此服迴去麵奏齊王陛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氣,連聲說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將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眾軍士鬆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將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將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龐涓冷笑一聲:“哼,田將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迴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誰想將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們兒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聞聽此言,田忌氣結,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嗯,”龐涓微微點頭,“這才像個將軍!縱觀列國,田將軍雖是敗將,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訖,仰天長笑。


    與戚光分開之後,陳軫驅車朝東疾駛。行有數裏,陳軫棄掉軺車,卸下轅馬,斜刺裏朝東北落荒而去。


    陳軫快馬加鞭,於次日傍黑越過魏界,進入衛境,在楚丘暫避數日,然後扮作衛人,複入魏境,天傍黑時趕到宿胥口,尋了偏靜客棧住下。


    天剛放亮,陳軫匆匆吃過早點,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見大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不一會兒,成隊的魏國車騎便如旋風般卷到這裏,迎頭一麵大旗上赫然寫著“大將軍龐”幾個大字。


    陳軫大驚失色。龐涓正在黃池與齊人對峙,為何跑至此地?僅此幾日,龐涓難道已經取代龍賈,一躍而為大將軍了?陳軫驚恐一時,轉念又想,依自己幾日來的行蹤,龐涓隻要不是天神,就不會知曉。再說,縱然他是天神,知曉他在這兒,也大可不必為他一人而興師動眾。


    這樣一想,陳軫心裏略覺踏實,返迴客棧,隻在暗中觀看龐涓欲做何事。


    不一會兒,龐涓的大隊人馬已風馳電掣般卷入宿胥口。眾兵士四散開去,將整個小鎮包圍起來,同時四處征調所有船隻。


    一連數日,陳軫隻能與眾客商一道,從早至晚躲在客棧裏,看著龐涓的大隊人馬秩序井然地渡過河水,再看著他們押送大量趙人輜重和俘虜凱旋。與此同時,宿胥口也風傳起大將軍龐涓如何得到吳起將軍的庇佑,兩戰兩勝,大敗齊人和趙人,俘獲齊將田忌諸事。


    魏軍撤走之後半日,宿胥口重又歸於平靜,客渡漸漸恢複。陳軫與店家結過賬,牽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牆邊,看到許多閑人圍在那兒觀看。陳軫湊上去,猛然看到牆上新貼一張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畫像。看到告示上隻他一人,陳軫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額頭不禁驚出一層冷汗,慶幸自己棋高一著,未與戚光同行。


    陳軫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驚出的汗水,縱馬馳至渡口,遠遠看到一班渡船剛好離岸。陳軫大叫停船,船夫聽到喊聲,調頭撐至岸邊。陳軫牽馬上船,再三謝過船夫。不消半個時辰,渡船已將他載至對岸。


    陳軫牽馬下船,籲出一口長氣,跟著同船的十幾人上岸。翻過河堤,前麵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趙都邯鄲,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陳軫並不想去邯鄲。他來此處隻有一個目的——進雲夢山尋訪鬼穀先生。陳軫萬未料到自己會馬失前蹄,在小河溝裏翻船。苦心經營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卻被一個街頭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陳軫竟對這個混混一無所知!


    陳軫不是輕易服輸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對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孫衍,而是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龐涓。他的人生目標也不再是大國相位,而是如何應對這個混混。此來雲夢山,就是要順藤摸瓜,找到龐涓的根脈,點中他的死穴。


    陳軫跟在同船人後麵又走一程,見前麵有條岔道,遂朝一位年長者揖禮道:“請問老丈,雲夢山怎麽走?”


    老丈指著遠處的峰巒道:“那兒就是。你沿這條岔道走下去,涉過淇水,就可進山了。”


    陳軫謝過,跨馬朝淇水方向疾馳而去。


    適逢盛夏,山外驕陽似火,鬼穀裏卻是涼爽宜人。


    將近中午時分,玉蟬兒正在草堂裏看書,忽然聽到外麵傳來童子的聲音:“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放下書冊,緩緩走到門口,見童子已引領陳軫走到草堂前麵。陳軫換迴一身官服,畢恭畢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著她。


    童子手指陳軫:“蟬兒姐,這位官人欲見先生。”


    玉蟬兒站在門欄外麵,不冷不熱地望著陳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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