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孫賓連聲讚道,“賢弟挑選此處飲酒,真正酣暢。”


    “不隻是酣暢。在下選此喝酒,還有一意。”


    “賢弟請講。”


    龐涓指著大樹:“孫兄可知此樹為何人所栽?”


    孫賓搖頭。


    “大將軍吳起。”


    “嗯,”孫賓仰視那樹,點頭道,“聽說當年魏趙兩國爭奪這個渡口時,吳起到過此地。”


    “豈止是到過?魏、趙在此相持數年,宿胥口幾番易手,誰也不占上風。魏侯急了,使吳起親征。吳起僅帶兩千兵馬趕至,尚未趕到此地,趙人竟是望風而逃了。吳起不戰而得宿胥口,看到此處風光不錯,就在岸邊栽下此樹,紀念此事。後來,此地人就管這樹叫吳起樹。”


    “賢弟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尋找叔父,一路聽來的。孫兄,來,你我二人為吳起將軍幹!”


    兩人各自舉爵,把酒臨風,一氣飲下,頓覺酣暢淋漓。


    兩人暢飲多時,天色漸黑,朗朗明月普照下來,銀光灑在黃黃的河水上,別是一種壯觀。


    龐涓豪情大發,望著河水:“請問孫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誰來著?”


    孫賓想也未想:“先生。”


    “這個自然。”龐涓笑道,“莫說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說,除先生之外,你還服誰來著?”


    “這就多了,譬如說隨巢子前輩——”


    “在下不是問的這個,”龐涓擺手打斷他,“在下是問,天下領兵打仗的將軍,你都服誰來著?”


    孫賓略略一想,屈指說道:“齊國田忌、秦國公孫鞅、楚國昭陽和屈丐、魏國龍賈、趙國奉陽君、燕國子之、韓國申不害……”


    “我說孫兄,”龐涓哈哈笑道,“你說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在下服的。你且說說,上麵這些人有何戰績值得一提?”


    “這……”孫賓遲疑一下,“河西大戰,公孫鞅以弱勝強,一舉擊敗魏武卒二十萬,算不算戰績?”


    “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與公子卬這樣的熊包對陣,莫說是他,縱使昭陽、屈武、龍賈、田忌之輩,也能取勝。”


    “要是這說,”孫賓摸摸頭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問賢弟服誰來著?”


    龐涓又飲一爵,望著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在下真還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連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樹的吳起。”


    “這個自然。”孫賓笑道,“吳將軍威震天下,無人不服。”


    “聽說孫兄先祖孫武子號稱天下第一兵家,孫兄是何觀瞻?”


    “聽我爺爺說,先祖用兵,善於以弱勝強,以少勝多,以數萬吳兵屢擊強楚,潰敵數十萬眾,讓在下甚是歎服。至於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個臆想,孫兄你說,若是孫兄先祖孫武子與吳起將軍對陣,誰能取勝?”


    孫賓略略一怔,笑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孫賓沉思有頃:“先祖當勝。”


    “哈哈哈哈,”龐涓再出幾聲長笑,“原來孫兄也會護短。好好好,孫武子是孫兄先祖,孫兄此說當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護短,”孫賓辯道,“縱使孫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會這麽說。”


    “哦?孫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從無敗績。”


    龐涓又是一番暢笑:“我還以為是何緣由呢,原是這個。若論勝敗,吳起將軍並不遜色於孫兄先祖。據在下所知,吳起在魏魏強,在楚楚強。在魏之時,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和十二,無一敗績。西服秦,北卻趙,東掃齊,南禦楚,拓地千裏。至楚之後,更是東征西伐,拓地數千裏呢!”


    “縱使均無敗績,也是不可比的。”


    “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書,卻不曾聽過吳起將軍有何著述。”


    龐涓想起拜師那日鬼穀子確曾說過孫武子著有兵書之事,當下語塞。


    “嗬嗬嗬,”孫賓舉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誰勝誰不勝,都不是實的,賢弟不必較真。來來來,你我共飲此酒如何?”


    龐涓緩緩舉起酒爵,兩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迴到鬼穀之後,龐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穀子的藏書洞裏東找西翻,連尋數日,果然覓不出有關吳起兵書的任何蹤跡。


    一日午後,龐涓正自尋思此事,忽見鬼穀子漫步過來。


    龐涓心中一動,趕忙迎上,叩拜於地:“弟子叩見先生。”


    “龐涓,”鬼穀子止住他,“老朽已經說過,若無大事,不必行此大禮。你起來吧。”


    龐涓卻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問先生。”


    聽到此話,鬼穀子二話不說,在他麵前盤腿坐定,緩緩問道:“講吧,你有何惑?”


    龐涓也改跪姿為坐姿,抬頭問道:“請問先生,孫武子本領如何?”


    “當為千古名將。”


    “魏將吳起呢?”


    “也是千古名將。”


    “既然都是千古名將,他們二人若在沙場相見,何人將占上風?”


    鬼穀子幾乎未加遲疑:“孫武子將占上風。”


    “哦,”龐涓震驚,“此是為何?”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鬼穀子似是不願做答,作勢欲起。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問。”


    鬼穀子重新坐定:“說吧。”


    龐涓眼珠兒一轉:“聽說吳起將軍曾經著過一部兵書,可有此事?”


    “你聽何人所說?”


    “這……”龐涓眼珠子一轉,“弟子在安邑時,聽人謠傳的。”


    “是的,”鬼穀子點頭道,“吳起也曾著過一書,就叫《吳起兵法》。”


    龐涓隨口胡捏一個因由,竟然坐實了,不免驚喜交加,脫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見過此書嗎?”


    “見過,”鬼穀子應道,“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書,弟子為何尋不出呢?”


    “此書命運,與《孫子兵法》一般無二。吳起於晚年寫成此書,書成之後,吳起正欲獻給楚王,楚王突然駕崩。吳起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親手將其焚毀。”


    “焚毀了?”龐涓極是震驚,神情沮喪,半晌,抬頭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親手焚毀的?”


    “因為他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話音落處,鬼穀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繼續朝前走去。


    龐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緊追幾步,大聲問道:“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於後世嗎?”


    “應該沒有吧。”鬼穀子頭也不迴,“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聽聞此話,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迴來,盤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龐涓耳邊再次浮出鬼穀子聲音:“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見……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於是親手將其焚毀……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應該沒有?’”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應該沒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對,此書肯定還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龐涓眼前一亮,周身打個驚戰,忽地站起,不無激動地在草地上來迴走動,自語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穀裏,什麽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冷靜下來,盤坐於地,再入苦思。


    鬼穀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則是孤身。鬼穀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迴洞中。


    這日申時,鬼穀子像往常一樣沿路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麵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禦,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裏,可化幹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鬼穀子微微一笑,循聲走去,見是龐涓手捧一冊竹簡,正在搖頭晃腦反複吟誦。


    瞄到鬼穀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穀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穀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隻好折轉身子,笑道:“龐涓,你方才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尷尬一笑,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隻有行此笨招,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鬼穀子又是一笑:“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用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裏,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或有大成。”


    龐涓再拜於地,語調甚是傷感:“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隻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甚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之功為畢生所願。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必定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穀子盯他一時,點頭應道:“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請先生傳授吳起的兵法。”


    “這麽說來,”鬼穀子微微笑道,“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了?”


    龐涓聽到此話,已知就裏,急切間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穀子陷入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有緣人了。你且迴去,沐浴,薰香,於今夜子時,至老朽洞中。”


    龐涓連拜數拜,泣道:“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穀子轉過身去,繼續沿溪邊散步。


    望著鬼穀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咚”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迴草舍。


    迴到舍中,龐涓越想越得意,拿起兩件幹淨衣服,一路哼著曲兒,徑朝溪水走去。龐涓將全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即便頭發,也拿皂角搓過,換上幹淨衣服,返迴舍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起房門,悉數點燃,虔心敬意,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盡管做得有條不紊,嚴實不漏,仍舊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重了,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麽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吱呀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聲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忽然起床,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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