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下官——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現在門口:“說得不錯。法大,旨也大!”


    司刑迴頭一看,趕忙叩拜:“微臣叩見君上!”


    公孫鞅叩拜於地:“帶罪之身公孫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門。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請。”


    公孫鞅應道:“君上請。”


    兩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與公孫鞅,自己斟滿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淚花:“商君,嬴駟敬您一爵!”一飲而盡。


    公孫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淚花,舉爵道:“罪臣公孫鞅謝君上恩賜!”亦一飲而盡。


    惠文公掏出絲絹拭去淚水,望著公孫鞅:“商君,嬴駟將您關入此地,著實委屈您了。嬴駟知您沒有謀逆,也不會謀逆。在嬴駟心目中,您永遠是國父。隻是——”略頓一下,臉上現出無奈的表情,“眼下嬴駟新立,許多事情不能自專。況且他們——您都知道了,有人證,有物證,其勢洶洶,其言鑿鑿。這些人都是世族貴胄,與公室血脈相連,無不壓著嬴駟一頭,有嬴駟的恩師、公叔,有嬴駟的舅父、姑母,今兒個連太後也——唉,商君,嬴駟稚嫩呐!”說著,淚水又湧出來。


    公孫鞅望著惠文公,有頃,將酒倒滿,舉爵道:“罪臣公孫鞅敬君上一爵!”


    兩人各自飲盡。


    惠文公又抹一把淚水,望著公孫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們在害您,可——嬴駟不明白,您為何不走?”


    公孫鞅微微一笑:“走?哪兒走?怎麽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暫避風頭,那兒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國之內,誰敢攔您?”


    “君上您呀!”公孫鞅笑道,“罪臣尚未動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動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會攔您的。寡人叫車國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機會,讓您一走了之。商君,隻要您不在這兒,寡人就好說話。待眼前風頭吹過,寡人必會細查此案,那時,就可還商君一個清白!”


    公孫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寬仁之恩,公孫鞅謝過!看來,君上雖說萬事聖明,卻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臨終之語,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驚:“螻蟻尚且偷走,商君此言從何說起?”


    “螻蟻偷生,所以才是螻蟻。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誌,這一日,罪臣候有十幾年了。”


    “您是說,從變法時起,您就——”


    公孫鞅輕輕搖頭:“不瞞君上,變法初行時,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帶三千護衛,事事處處,謹小慎微,唯恐發生不測。如今則不同了,秦國新法已行,罪臣心願已遂,仍舊苟活於世,有何趣味呢?”


    公孫鞅此言無異是在向他表明心跡:一是自己並未謀反,二是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日,因而並不懼怕。


    惠文公見他將問題又拋了迴來,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商君萬不可動此念頭。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國人有目共睹。商君為圖痛快,一走了之,豈不是陷嬴駟於不仁不義之地嗎?商君試想,您有大功於國,嬴駟初立,竟是不問青紅皂白,在先君屍骨未寒之際就戧殺功臣,這——”


    公孫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領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聽!”


    “嬴駟洗耳恭聞。”


    “罪臣本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國大治。然而,事有兩麵,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受傷了。常言道,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大好時機,不妨以鞅為眾矢之的,療治秦人心中之傷。”


    公孫鞅之言又深一層,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過的。沉思有頃,惠文公說道:“商君,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孫鞅應道,“沒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棄。不瞞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隻能是屍位素餐,一無用處不說,反而有礙君上施展宏圖。若是罪臣之死能夠撫慰秦人受傷之心,公孫鞅枯蒿之軀,有何惜哉?”


    公孫鞅說出這些話,無疑是在對惠文公說,真正要殺他的不是太師他們,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聽心裏越是發寒,口中卻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孫鞅不死,民心不穩;民心不穩,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何日可成?”


    公孫鞅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等於將他的內中關節看了個透徹,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沉思有頃,惠文公決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義,嬴駟銘心刻骨。商君,您有什麽交待嬴駟的,嬴駟一定照辦!”


    “公孫鞅別無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廢除新法!”


    惠文公對天連拜三拜,起誓道:“蒼天在上,嬴駟起誓,隻要在位一日,斷不廢除新法!”


    公孫鞅亦拜幾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孫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遲疑有頃,問道:“商君之後,嬴駟該向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點頭道:“寡人也曾聽說此人。”有頃又問,“以商君之見,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裏疾,武可用司馬錯。至於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孫衍如何?”


    “就河西之戰觀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孫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謝商君指點。”


    公孫鞅舉爵:“為秦再得明君,為君上再得能臣,盡飲此爵!”


    惠文公緩緩跪下,連拜三拜,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翌日晨起,秦宮大朝。正殿裏,兩班朝臣齊集朝堂。


    惠文公環視眾臣,朗聲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甘龍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愛卿請講!”


    “公孫鞅以推行新法為名,結黨營私,鏟除異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駕崩之時,使刺客謀殺朝廷重臣,謀逆篡上。為正大秦法紀,老臣奏請君上嚴懲公孫鞅,以安民心!”


    公孫賈亦出列奏道:“啟奏君上,老太師所奏實為民意。公孫鞅自恃有功於國,驕橫日甚,以力服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車英出列奏道:“啟奏君上,微臣以為,刺客一事疑點甚多,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商君,圖謀複辟舊製,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車英,將目光落在公孫賈身上:“公孫愛卿!”


    公孫賈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孫鞅一案關係重大,愛卿執掌太廟,就由愛卿主審。望愛卿以事實為重,秉公審理,還天下人一個公正!”


    “微臣領旨!”


    甘龍、杜摯相視一笑。


    車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監扯了扯他的衣襟。


    這日夜間,怡情殿裏,那隻鳥籠依然掛在秦孝公的靈柩前麵,籠中仍是三隻小鳥,但其中一隻已跌下架子,倒臥於籠底。


    內臣走進,遞上公孫賈的奏章。惠文公翻開,上麵赫然寫道:“經微臣查實,公孫鞅謀逆之罪成立,依律當處車裂之刑,奏請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筆,在上麵緩緩寫下“準奏”二字,擲筆於地。


    內臣看到籠中的死鳥,小心說道:“君上,小鳥死掉一隻!”


    惠文公抬頭看看鳥籠:“取出去吧。拿冰塊鎮上,為它做口棺槨!”


    內臣領旨,走到籠子邊,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鳥。


    渭水河灘的刑場上,北風唿嘯,大雪飄飛。


    監刑台上,公孫賈、甘龍、杜摯等新法宿敵端坐於位,群情激奮。陳軫及列國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畢,行刑官公孫賈喝道:“帶逆賊公孫鞅!”


    劊子手將公孫鞅帶到受刑地點,將其四肢、頭顱分別綁縛,接連在馳往不同方向的五輛戰車上。公孫鞅雙眼微閉,表情甚是平靜。


    第二通鼓聲響起,陳軫要來酒壺,倒滿一爵酒,端起來,離開座位,緩緩走到公孫鞅跟前,朗聲叫道:“公孫兄!”


    公孫鞅睜開眼睛,見是陳軫,淡淡說道:“陳兄!”


    陳軫端起酒爵,話中有話:“公孫兄,恐怕您不會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衝著您公孫兄來的!”


    公孫鞅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公孫鞅早料到了!”


    陳軫吃一驚道:“那——您是否想過,您之所以站在這兒,也是因為在下?”


    公孫鞅撲哧一笑:“原來陳兄總是這樣高抬自己。”


    陳軫一怔:“此話怎解?”


    “公孫鞅站在這兒,是公孫鞅自己想站,與陳兄無關。陳兄此來,不過是湊趣而已。”


    陳軫爆出一笑:“這麽說來,是公孫兄厭惡塵世,活得膩味了?”


    “不是活得膩味,而是活個趣味!陳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側,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沒,公孫鞅若再苟活於世,豈非無趣?”


    陳軫微微點頭:“公孫兄不惜殉死以報知遇之恩,陳軫敬服。不過,死有萬種,以公孫兄之智,總不至於選擇此種死法吧?”


    公孫鞅朗聲笑道:“人生在世,最難得轟轟烈烈。試問陳兄,何種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陳軫遞上酒爵:“公孫兄豪邁之情,陳軫敬服!請公孫兄滿飲此爵,就算在下為公孫兄餞行!”


    公孫鞅接過,盡數傾於地上。


    陳軫臉色微變:“公孫兄——”


    “人本泥土,複歸於泥土。公孫鞅今日歸家,權借陳兄這爵美酒,向泥土致謝了。”


    陳軫一怔,勉強擠出一笑,朝公孫鞅抱拳說道:“公孫兄,一路保重!”悻悻迴到觀刑台。


    第三通鼓響。


    杜摯催道:“公孫大人,鼓聲已畢,該行刑了!”


    公孫賈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監一馬飛至,高叫道:“慢!”


    公孫賈陰陰說道:“哦,上大夫也有閑情,來此觀賞逆賊受刑嗎?”


    景監冷冷說道:“公孫大人,景監奉君上之命,特來為商君餞行。”


    公孫賈一驚:“君上之命?”


    景監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壺禦酒:“此為君上金牌令箭,此為君上親賜禦酒,請大人驗看!”


    公孫賈驗過,點頭道:“好,就請上大夫送逆賊上路。”


    景監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孫鞅麵前,伏拜於地,捧酒於頭頂:“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為大人餞行來了。”


    公孫鞅點頭道:“景兄,請轉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無法叩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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