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忽一下爬起,將手伸進衣服裏,不一會兒,摸出一隻螞蟻,狠狠一撚,將其撚得粉碎,恨恨說道:“你娘的,真還想在此地安家哩!”


    “什麽安家呀?”張儀撲哧笑道,“隻怕是龐兄身上曲裏拐彎的地方太多,這隻螞蟻心眼卻直,走迷路了!”


    眾人聽得直樂,龐涓亦笑道:“張仁兄這張利嘴,在下佩服!順便問一句,中午那隻大黃蜂飛來時,聽到它那飛來飛去的嗡嗡聲,仁兄心裏是咋個想的?”


    張儀想也未想,應聲迴道:“祈禱!”


    “祈禱?”龐涓倒是一愣,“講來聽聽,你是如何祈禱的?”


    “在下的祈禱是,‘令人敬畏的大黃蜂啊,你若想落下,這就落到對麵那人的身上吧,那家夥肌肉壯健,皮膚厚實,你的這杆槍紮下去,定會有種成就感哪!’”


    經張儀繪聲繪色地這麽一說,眾人笑得前仰後合,童子“咯咯咯”笑個不住,竟是笑得岔了氣,一邊笑,一邊按腰“哎喲”起來。龐涓一邊笑著,一邊急步上前,在他背上輕輕捶打幾下,見他感覺好些,這才攔腰抱在懷裏,輕輕一掄,托在肩上:“師兄大人,師弟今兒失禮了,一路背你迴去!”


    黃昏時分,鬼穀草堂裏,玉蟬兒手拿銀針,在一根絲瓜上一下接一下地刺著。鬼穀子走出洞來,站在一邊,看有一時,走到幾前坐下,點頭道:“蟬兒,來。”


    玉蟬兒走過來。鬼穀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幾上,微微笑道:“照這兒紮。”


    玉蟬兒萬未料到鬼穀子會拿自己讓她做試驗,握針的手微微顫動:“先生,我——”


    “從上往下,先紮雲門穴。”


    玉蟬兒的手顫得越發厲害:“我——”


    鬼穀子兩眼凝視她,鼓勵她道:“蟬兒,道造化萬物,最奇的是造化了生命。而生命中最奇的莫過於人,知人者又莫過於醫。你選擇由醫入道,可見你有慧心。由醫入道,不在念書,而在感悟。這些日來你熟讀《內經》,但《內經》隻能教會你修醫之方,要想真正領會醫道,尚待切身體悟。隻在那根絲瓜上下針,你是無法體悟出來的。”


    玉蟬兒仍在猶豫不決,鬼穀子拍拍胳膊,笑道:“放心吧,這副老皮囊,紮不爛!”


    玉蟬兒閉上眼睛,穩會兒心神,重新睜開眼睛,輕聲說道:“先生,蟬兒——蟬兒真要紮了!”


    “下針吧,就當它是那根絲瓜!”


    玉蟬兒找準雲門穴,見先生點頭,咬咬牙,閉眼紮下。


    先生讚道:“嗯,紮得不錯,位置對了,再往裏稍稍撚一撚,對,就這樣撚,稍向左偏一下,對,就是這兒,好,蟬兒,雲門穴就在這兒!”


    玉蟬兒不無關切:“先生,疼嗎?”


    鬼穀子笑道:“你紮得恰到好處,怎會疼呢?”看看天色,轉過話題,“童子他們,也該迴來了吧!”


    玉蟬兒小聲問道:“先生,今日這一關,他們——過得去嗎?”


    鬼穀子點頭。


    “您讓童子這麽折騰他們,能行嗎?”


    “行與不行,還要看明日那一關。四人若是能過,倒是可教!”


    玉蟬兒想一會兒,仰臉問道:“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說吧!”


    “他們四人,沒有一人是來修道的,先生卻在這兒硬逼他們修道,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唉,”鬼穀子長歎一聲,“他們來此是否修道,老朽豈能看不出來?隻是——這些日來,老朽前思後想,覺得隨巢子所言,也不是全錯!”


    “隨巢子?”玉蟬兒倒是一怔,“隨巢子先生說什麽了?”


    “他說的是,‘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眼下世道昏亂,民不聊生,與天道相背,亦當早一日結束才是!”


    玉蟬兒大睜兩眼:“先生,難道您想讓他們四人去治理世間紛亂?”


    “要看他們能否成器了!”


    “這滿三個月了,先生看出他們能成器嗎?”


    “當然看得出來。他們皆是很好的璞玉,稍加琢磨即可成器。至於能成多大的器,這個得靠他們自己。”


    “先生是說,成器大小取決於自身,那——取決於什麽呢?”


    “取決於對道的感悟。悟得多,可成大器;悟得少,可成小器;一點不悟,就不是器。”


    玉蟬兒眼珠兒一轉:“要是全悟呢?”


    鬼穀子笑道:“那就是不器!”


    “何為不器?”


    “不器就是徹道之人,古稱聖人,可洞悉萬物奧秘,通曉天地玄機。”


    “這麽說來,先生當是不器之人了。”


    “唉,”鬼穀子搖搖頭,長歎一聲,“老朽苦求一生,欲成不器。然而,時至今日,仍是路途遙遙啊。老朽時日無多,本欲全心投入,可這世間諸事,竟是撕脫不開。”


    玉蟬兒恍然悟道:“怪道先生執意不收他們為徒,原意如此。”


    “既是緣分,就是天道,老朽即使想躲,也是躲不開的。”


    玉蟬兒沉思有頃,抬頭又問:“先生,蟬兒有一點不明,世間多是爭勇鬥狠之人,充滿機心,您讓他們四人體悟大道,難道大道能夠應對世間奸人?”


    “是的。”鬼穀子點頭道,“常言說,一正壓百邪,講的就是邪不勝正。機心之人多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成大事者,除機心之外,尚需培育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機心已有,所缺的隻是道心。您讓他們日日修煉,就是要他們感悟大道,培育道心!”


    鬼穀子再次點頭:“是的,機心是術,若無道心統禦,術越高,行越偏,到頭來不僅難成大器,隻怕想保自身,也是難能。世上多少人沉迷於此,禍及自身,殃及他人!”


    正說話間,童子又蹦又跳地從外麵迴來,看到玉蟬兒,興奮地叫道:“蟬兒姐,我的幾個師弟,都過關了!”


    玉蟬兒嗔道:“看你高興成啥樣子?先生早就知道了!”


    童子這才注意到鬼穀子也在,趕忙走過去,蹭到先生跟前:“先生,下麵該過什麽關?”


    “引他們猴望尖去。”


    “童子明白!”


    次日晨起,童子依例來到四人舍前,蘇秦四人早已候在那兒。見童子背著一個包裹,張儀笑嘻嘻地迎上幾步,見過禮,指著包裹問道:“師兄,包裏不會全是蜂蜜吧?”


    童子連連搖頭。


    張儀顯出失望的表情:“為何不帶了?昨日那滋味兒,初時受不了,到後來,竟是習慣了。再後來,與那些螞蟻廝混熟了,它們嚷嚷著走時,在下真還有點舍不得呢!”


    眾人皆笑起來。


    童子止住笑,說道:“張師弟,今日師兄帶你們去一處地方,保準夠勁。”


    龐涓急問:“是何地方?”


    “猴望尖!”


    聽到猴望尖三字,張儀二話沒說,當即走進了屋中,拿出水桶頭前走去。


    童子望著他的背影,笑道:“張士子,這是做啥?”


    張儀應道:“不瞞師兄,在下早就盼著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頂,讓姓龐的得了先,這口氣一直憋著。此番在下定要第一個攀到尖頂,將這口氣出了!”


    龐涓正要接話,童子吩咐道:“將桶放下,多帶幾件衣服。三月期限已到,今日這一關你們若是過不去,明日隻能下山了。”


    見童子把話說到這裏,四人再無他話,各自迴到舍中,如童子一樣包上棉衣,徑投猴望尖而去。


    童子頭前引路,引四人沿龐涓、孫賓曾經走過的山溝一直攀至尖頂。看到童子熟門熟路的樣子,猴望尖顯然是他常來之地。


    時至深秋,山頂寒風淩厲,冷氣刺骨。五人攀至尖頂後不到一會兒,登山時產生的那點熱量瞬間不見,各自打開包裹,穿上棉衣。


    張儀問道:“請問師兄,今日是否在此打坐?”


    童子點頭。


    張儀二話不說,趕忙尋了避風處,先坐下來。猴望尖山勢雖高,尖頂卻隻有幾間房舍見方,且崎嶇不一。龐涓環視一圈,真還隻有張儀所坐之處最是舒適,既背風,又安全,嘻嘻笑道:“張仁兄,這處地方,應當讓與師兄才是,師兄還沒動呢,你倒先坐下了!”


    張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龐仁兄,你若想坐,在下讓出來就是,何必扯在師兄身上?”


    童子哂道:“此處可坐凡人,非修道之人所坐!”


    張儀嗬嗬一笑:“聽師兄這麽一說,此處倒是適合龐仁兄!”轉對龐涓,“仁兄請!”


    張儀反被動為主動,將龐涓氣得一愣一愣的,正欲發作,童子說道:“時辰不早了,今日是最後一關,諸位師弟若能一如往常地穩坐下去,童子就如實稟報先生,你們是走是留,但憑先生決斷!”


    聽童子說得這麽嚴峻,四人再也不敢怠慢,各自斂神屏息。


    “既然如此說,師兄,這就坐吧!”龐涓主動走到迎風之處,盤腿坐下。


    童子打他一眼:“龐師弟請起!”


    龐涓一怔:“不是在此打坐嗎?”


    “此處亦非修道之人所坐之處!”


    眾人俱是一驚,龐涓急站起來,不無惶惑地望著童子:“請問師兄,我們可在何處打坐?”


    “請跟我來!”童子徑直走到西北側的懸崖邊上,站在龐涓拴葛藤的鬆樹下麵,指著懸崖的邊沿,“就坐此處!”


    四人無不失色,麵麵相覷。此處下麵懸空,遠望上去,就如仙人伸出一隻巨手一般,站在崖頂,即使長在下麵幾丈處的那棵獨鬆也絲毫兒不見,其險可想而知。


    張儀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處,用手抓住鬆枝,探頭朝下一看,趕忙縮迴,誇張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這要摔下去,縱使一塊石頭,也要碎成千萬塊。你們誰想坐誰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龐涓靈機一動:“有了,在下去弄幾根葛藤來,一頭係在腰上,另一頭拴住樹身,萬一摔下去,也好有個補救!”


    “嗯,”張儀交口讚道,“這倒是個主意!龐仁兄,在下與你砍葛藤去!”


    童子冷冷地看他們一眼,轉對蘇秦和孫賓道:“你們二人也要拴葛藤嗎?”


    孫賓應道:“孫賓但聽師兄吩咐!”


    童子點點頭,目視蘇秦:“蘇師弟,你為何不說話?”


    蘇秦的身子已先動了,一步一步挪到崖邊,在離懸崖邊沿一步遠處盤腿坐下,閉目吟道:“師兄,此處可否?”


    童子轉對孫賓:“孫師弟,也去坐了!”


    孫賓走到蘇秦身邊,盤腿坐下。


    不待童子說話,龐涓也趕過去,緊挨孫賓坐下。張儀一見,趕忙走到蘇秦身邊,挨他坐下。


    童子笑道:“張師弟,你不是有恐高症嗎?”


    張儀訕訕笑道:“迴稟師兄,那是小時候的事!”


    童子亦笑出來:“你長得倒是蠻快的!”轉對龐涓,“龐師弟,你不拴葛藤了?”


    “迴師兄的話,張士子有恐高症,在下是擔心那人摔下去,想去砍條葛藤拴住他!”


    張儀冷笑一聲:“姓龐的,你要拴則拴,何必賴在本少爺頭上?”


    龐涓正欲迴敬,童子學鬼穀子的口吻輕歎一聲:“唉,瞧你們這點肚腸,何能成就大器?”


    龐涓隻好將滑到嘴邊的話收迴來,正正衣襟,閉上眼去。四人再不作聲,各將眼睛閉上。見大家都坐好了,童子緩緩說道:“諸位師弟,眼睛睜開,朝崖邊再挪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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