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拿過看了,放下飯碗,“撲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蘇秦——”


    許是過於激動了,蘇秦連拜三拜,隻是將頭埋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儀見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來,嗬嗬笑道:“蘇兄,你不要隻顧高興,忘了先生的話。先生說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習練。你唱這麽久了,也該吟上一吟!來來來,先吟一首詩,就‘關關雎鳩’!”


    蘇秦點點頭,見玉蟬兒、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當下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蘇秦一口氣吟出來,果是不見結巴。


    張儀連聲鼓掌:“真是絕妙主意,蘇兄吟詠起來,哪裏像個結巴?”


    蘇秦靦腆一笑,朝玉蟬兒、童子各揖一禮,吟道:“蘇秦謝過蟬兒姑娘!蘇秦謝過童子!”


    玉蟬兒、童子各還一禮。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編詞兒,蘇士子想說什麽,盡可順口吟出了。”


    蘇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說話,卻見玉蟬兒將那包藥丸遞過來,掃過蘇秦、張儀一眼,話鋒一轉,緩緩說道:“蘇士子,先生留與你的錦囊何在?”


    蘇秦伸入袖中,將錦囊取出,雙手呈上,吟道:“迴稟姑娘,錦囊在此。”


    玉蟬兒接過錦囊,看也不看就納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禮:“蘇士子,先生在錦囊裏答應你的,已經兌現了。兩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餘。”指著盆中的稀粥,“這鍋稀粥,就算是小女子為兩位餞行吧。兩位士子吃飽喝足,就可下山去了!”


    此話一出,蘇秦、張儀盡皆失色,尤其是張儀,簡直是呆如木雞,手中的木碗歪在一邊,尚未喝完的稀粥從傾斜的碗裏流出來,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渾然不覺。


    童子急了,大聲叫道:“張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


    張儀打個驚愣,低頭掃稀粥一眼,再次抬頭,兩眼直勾勾地凝視玉蟬兒。


    玉蟬兒迴望過來,冷冷說道:“張士子,你這樣看著我,卻是為何?”


    張儀似也迴到現實中,將碗放迴幾上:“蟬兒姑娘,若是此說,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拿過他的木碗,指著它撲哧笑道:“張士子,你這碗都快見底了,你卻說不喝,如何能行?”


    張儀發起倔來:“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裏的,在下還出來就是!”說完,走到一邊,伸手在嗓眼裏摳了幾摳,不一會兒,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讓他嘔了出來。


    玉蟬兒冷冷地看著他,見他嘔畢,才又說道:“張士子,這碗稀粥,隻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無話說。”走到石幾前麵,拿起蘇秦放下的木碗,將碗盛滿,雙手遞與蘇秦,“蘇士子,你不會也不喝吧!”


    蘇秦雙手接過,彎腰朝玉蟬兒鞠一躬,吟道:“蘇秦謝過蟬兒姑娘!”


    “蘇士子隻要喝下這碗稀粥,就算謝了!”


    蘇秦二話不說,將一碗稀粥唿唿幾口,就將大半碗喝下肚去。


    張儀見她這般,真正急了,話也說不成句:“上——上蒼作證,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蟬兒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話頭:“張士子,蘇士子,你們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該的。小女子既不會感激,也不會傷情。隻是這道穀中,兩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沒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懇請二位下山去吧,否則,先生若是迴來,必會責怪小女子的!”


    蘇秦已看出來,玉蟬兒鐵了心要趕他們下山。此前他們早已議定進山學藝,還未見到先生,竟然就被趕下山去,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蘇秦放慢喝粥速度,勾頭思忖對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蘇秦也似想好了,將空碗放迴幾上,朝玉蟬兒再鞠一躬,吟道:“蘇秦再謝姑娘美粥!”


    “小女子的話,蘇士子尚未迴複呢?”


    蘇秦拖長聲音,半吟半唱:“蘇秦這就迴複姑娘!”捧起藥丸,“先生留下藥丸,隻說能治在下之病,可藥丸是否靈驗,仍是未知。再說,此藥服下,在下若有什麽不適,卻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懇請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穀中再留數日,一則觀望此藥療郊,二則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於在下就有再生之恩,無論如何,在下也得見上先生一麵,當麵致謝才是!”


    蘇秦的一番話入情入理,玉蟬兒倒也無話可說,硬要驅趕他們,顯然已是不妥,遂將兩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蟬兒姐,蘇士子既如此說,就讓他們留下來算了。反正穀裏也沒外人,先生又不在,多兩個會說話的,豈不熱鬧?”


    玉蟬兒白他一眼,轉對蘇秦:“蘇士子既然還想再候幾日,就請自便,小女子迴屋去了!”


    看到玉蟬兒轉過身去,款款走進屋中。張儀兩步跨到石幾跟前,將盆中稀粥盡數盛過,連喝數口,抿抿嘴由衷歎道:“乖乖,這個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


    接下來是數日陰雨。因有兩間草屋,蘇秦、張儀的日子甚是好過。


    這日午後,蘇秦拉上張儀,準備前往林中,采些野菇以改善生活。


    二人背起竹簍,走出房門,正欲拐上山去,童子從草堂那邊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遠遠喊住他們,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說:“兩位士子,我來告訴你們,先生雲遊,方才迴來了!”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簍,趕迴草舍,匆匆換過衣冠,走進鬼穀子的草堂。


    聽到說話聲,玉蟬兒迎出來。


    張儀揖道:“聽說先生迴來了,我們特來拜見,煩請姑娘稟報一聲!”


    玉蟬兒指指剛剛掛起來的竹簾:“先生剛迴,正在午休!”


    蘇秦、張儀隔簾望去,果見先生簾後端坐,似已入定。張儀、蘇秦二話不說,膝蓋一軟,對簾跪下,叩在地上恭候。


    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紋絲不動。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仍是紋絲不動。


    張儀以肘碰一下蘇秦,蘇秦側臉望他。張儀低聲道:“不知怎麽的,我這心裏就跟貓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蘇秦吟道:“賢弟所為何事?”


    張儀朝竹簾裏麵努一下:“你說,先生他——該不會記恨洛陽之事,不容我吧?”


    話音未落,鬼穀子已張開兩臂,前後左右舒緩幾下,出聲吟道:“蕭蕭兮穀風,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約,悠悠兮我心。”


    張儀一驚,吐下舌頭,伏頭於地。


    玉蟬兒聽到聲音,緩緩走入簾後,對鬼穀子稟道:“山外兩位士子求見先生,已經恭候多時了!”


    鬼穀子道:“哦,有客人來,撤掉簾子吧!”


    玉蟬兒撤去竹簾,鬼穀子旋過身子,正對二人。


    蘇秦、張儀連拜三拜,伏於地上。


    鬼穀子嗬嗬笑道:“老朽雲遊多日,今日方迴,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幾個時辰,讓客人久等了!”


    蘇秦吟道:“晚輩冒昧來此穀中,有擾先生寧靜,還請先生寬恕。”


    鬼穀子嗬嗬又是一笑:“老朽想起來了,你就是洛陽那位客官。是老朽請你來的,怎能說冒昧呢?老朽雲遊之前,已將配好的草藥留於穀中,童子可否交與客官?”


    蘇秦再拜,吟道:“晚輩已按前輩所囑,每晚一丸,服過一些時日了!”


    鬼穀子點頭道:“嗯,服了就好。對你來說,這些藥丸雖能軟舌,卻不緊要!”


    “前輩是說,”蘇秦急了,“晚輩之病,連這些藥丸也不濟事?”


    “是的。”鬼穀子應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後天養成。你心氣甚高,卻無自信。於你而言,口吃並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蘇秦沉思有頃,再拜於地:“晚輩謝先生指點迷津!”


    鬼穀子的目光轉向張儀:“哦,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來了。你別是追進山來扯老朽的招幡麽?”


    張儀打個驚愣,全身一寒,趕忙叩道:“晚生不敢!”


    “既然不是來扯招幡的,你來此處何事?”


    “我——”張儀眼珠兒一轉,“晚生願賭服輸。先生神算,句句靈驗,晚生輸與先生三個響頭,特來奉還!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三個響頭!”


    話音落處,張儀不由分說,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好了,”鬼穀子點頭道,“三個響頭老朽已經收下,你可以走了!”


    張儀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蘇秦。


    蘇秦吟道:“晚輩還有一求,乞請前輩允準。”


    “是求卦否?”


    “晚生非為求卦。晚輩此來,療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懇求先生允準一事。”


    “客官請講。”


    “晚輩乞請先生容留我二人隨侍左右,聽先生教誨。”


    鬼穀子沉吟半晌,轉向張儀:“這位客官,你也這麽想麽?”


    張儀趕忙拜道:“晚生不才,欲與蘇士子一道,求拜先生為師!”


    鬼穀子點點頭,緩緩說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學,可喜可賀。時下學者如林,大家鵲起,有孟軻之流治仲尼儒學,有莊周之流治老聃道學,有隨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學,有公孫鞅、申不害之流宣揚法學,有惠施、公孫龍之流開名實之宗,有淳於髡、鄒忌之流以隱語取勝,有桓團之流以詭辯盜名,還有楊朱、彭蒙、田駢、慎到之輩,皆是大家,無不著書立說,開宗立派,列國更是學宮林立,學風驟起,老朽問你,你們緣何不去投奔他們,反而來此深山老林,求拜一個山野老叟呢?”


    聽到鬼穀子一連說出這麽多名字,張儀豪氣陡來,出口應道:“晚生遍觀百家學問,或宣揚大道,或彰顯小技,多為矯飾之術,不堪實用!”


    鬼穀子點下頭,態度和藹:“為何不堪實用,客官能詳言否?”


    張儀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莊之學遠離塵囂,提倡無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無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義為本,以禮樂為準,而天下早已禮崩樂壞,不仁不義,也是難行;墨、楊之學修身有餘,治世不足,是以諸侯棄之不用;刑名之學,隻求以力服人,難以馳遠;名實之爭、詭辯之說,純屬矯飾做作,不堪取用;至於用兵之要、陰陽之術、商賈之道、農桑之論,凡此種種,雖說有用,無不過於褊狹,不足以救當今亂世!”


    鬼穀子緩緩說道:“所以你就跑到這道山溝裏來了!”


    “正是!”張儀順口應道,“晚生聽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天下學問無所不知,遂與蘇秦奔波千裏,趕赴此地,求拜先生為師,乞請先生準允!”言訖,再拜於地。


    鬼穀子嗬嗬笑出幾聲,緩緩說道:“張士子別是聽錯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實無所知,何來經天緯地之才?再說,方才聽你所言,百家學問已盡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縱使讀過兩冊書,哪能及你?老朽門前流淌的不過是條小小山溪,容不下你這一條大龍啊。”


    鬼穀子此言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張儀由頭頂寒到腳心,連連叩頭:“晚輩失言,請先生海涵!”


    鬼穀子的聲音依舊十分和善:“言為心聲,何失之有?”轉向玉蟬兒,“蟬兒,天色已晚,可讓這位客官在穀中暫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話音未落,鬼穀子已經起身,徑入洞中。


    張儀一急,口叫“先生”,爬起來就要追去,卻被玉蟬兒擋在前麵,伸手攔住:“張士子!”


    張儀又羞又急,看她一眼,悻悻地與蘇秦走出草堂。


    迴到草舍,張儀抱頭悶坐一時,緩緩起身,一聲不響地收拾行李。蘇秦看到,扭頭也朝自己房間走去。張儀心頭一怔,跟過去一看,見蘇秦也在收拾行李。


    張儀急道:“蘇兄,你——你這是為何?”


    蘇秦吟道:“跟賢弟一道下山!”


    張儀將他攔住:“先生隻說讓儀下山,沒說讓蘇兄下山,蘇兄自應留在穀中才是,收拾什麽行李!”


    蘇秦退後一步,在榻沿上坐下,長歎一聲:“唉,賢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張儀見蘇秦說得真切,心中感動,苦笑一聲,朝嘴巴上猛掌幾嘴,恨道:“都怪在下這張臭嘴,這——這——這真是活該呀我!”


    蘇秦沉思一時,緩緩吟道:“賢弟稍候一時,容在下再去求求先生。”


    “隻怕蘇兄求也沒用!”


    蘇秦吟道:“賢弟何說此話?”


    張儀歎道:“唉,在下原以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誰想他竟如此小氣!顯而易見,先生必是記恨在下在洛陽犯下的狂妄舊事,不肯容我!”


    蘇秦也不迴話,徑自走出草舍,來到鬼穀草堂,見過玉蟬兒,說明來意。玉蟬兒走進洞中,不一會兒,出來對蘇秦道:“蘇士子,先生願意見你,請進!”


    鬼穀草堂順山勢而建,堂中有條甬道,直通一個山洞,草堂、山洞連成一塊,渾然一體。蘇秦跟在玉蟬兒後麵,七拐八轉,走至一處,上麵掛著布簾。


    玉蟬兒候立簾外,小聲稟道:“先生,蘇士子來了。”


    “讓他進來。”


    玉蟬兒掀開布簾,對蘇秦讓道:“蘇士子,請。”


    蘇秦進去,叩於地上,吟道:“晚輩叩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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