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湊前一步:“主公,如何處置?”


    “你且說說,該如何處置?”


    “依小人之見,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戚光做出了抹脖子的動作。


    “唉,”陳軫長歎道,“你就曉得殺人。這事情既然牽扯到衛國的孫將軍了,還是送官為好!再說,龐涓殺死陛下禦召過的漁人和樵人,就是欽定兇犯,前番又在宿胥口拒捕,連殺數名官兵,罪加一等,難逃一死。對於必死之人,若以私刑殺之,既沒必要,又予人口實。至於孫將軍,前時讓上將軍吃過不少苦頭,如何處置,尚需示請上將軍才是。”


    “小人遵命!”


    翌日中午,白虎提了隻包裹,興衝衝地從大街上迴來,剛剛進院,就大聲叫道:“夫人!夫人!”


    綺漪忙從裏屋迎出:“夫君,你迴來了!”


    白虎將包裹高高舉起:“夫人,你看,此為何物?”


    綺漪接過,打開一看,正是她的首飾盒,不無激動地說:“夫君,你——真的將它贖迴來了?”


    “是啊,那個掌櫃死活不肯,後來,我說拉他見官,他才怕了。”


    綺漪走過來,拉過他的左手,凝視那隻被他斬斷、又被醫師包紮上的無名指,心疼地望著他:“它——還疼嗎?”


    白虎點頭。


    “夫君,您真狠心。”


    白虎嗬嗬笑道:“不狠心,隻怕戒不了。”


    “嗯,”綺漪將首飾盒交與老家宰,湊前一步,將頭伏在他的胸上,撫摸著肚皮,喃喃說道:“夫君,小白起他——聽得高興,這在裏麵踢奴家呢。”


    望著她的甜蜜樣子,白虎流出淚水。他扶起綺漪,走迴堂中坐下。老家宰抱了首飾盒,走進裏間,將之放迴綺漪的妝台抽屜裏。


    看到老家宰走出房間,白虎想了想,吩咐道:“阿叔,你取出十七金,前去吳府,交與吳家二少爺,就說本少爺的偏院,不賣了。昨日借他一十六金,多的那一金,權作利息!”略頓一下,加重語氣,“你可告訴他,就說本少爺要他識相點,收下金子,返還字據!”


    見白虎真如換了個人,老家宰由衷高興,樂嗬嗬地答應一聲,複進綺漪房中,打開箱子,取出一十七金,匆匆走出院門。


    白虎也換過一身服飾,掛上寶劍,轉對綺漪道:“夫人,你好生守著,夫君出門做事去了!”


    “做事?”綺漪大是驚訝,“奴家敢問一句,夫君欲做何事?”


    白虎笑道:“夫人放心,不是去元亨樓!”


    白虎別過綺漪,大步跨出院門,一氣走到刑獄,遞上牌子求見司刑。不一會兒,一名獄吏走出,引白虎走進刑獄大門,遠遠望到司刑已在府門外迎候。


    白虎彎下腰去,深揖一禮:“白虎見過司刑大人!”


    司刑迴禮道:“在下見過白少爺!白少爺,請!”


    二人攜手進府,分賓主坐下。司刑打量一番白虎,爽朗笑道:“白少爺光臨本府,可有要事?”


    白虎多少有些尷尬,拱手道:“司刑大人,在下——在下此來,是想看看在下那套獄卒服是否還在?”


    司刑嗬嗬一笑:“白少爺,不瞞您說,那套小卒服,被您前番摔在地上,再不見來,在下以為少爺不穿,就讓別人穿了!”


    “這——”白虎大失所望,一時怔了。


    “怎麽,白少爺今日為何想穿它了?”


    白虎麵色漲紅,歎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在下如在夢中,今日夢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麵,跟從大人做個獄卒,不想——”苦笑一聲,輕輕搖頭。


    “哦?”司刑似吃一驚,點頭道,“若是此說,在下倒可幫忙!”起身走到一邊,拿出一套服飾,遞過來,“白少爺,您試下這一套!”


    白虎接過服飾一看,甚是詫異:“司刑大人,這——這不是獄卒服!”


    司刑嗬嗬又是一笑:“莫管什麽服飾,少爺隻管穿上試試,看合身不!”


    白虎細審衣物,見是上等絲緞,更是狐疑,目視司刑,見他不似取笑,就一件接一件地穿在身上。司刑湊前,整整衣襟,為他係上飾帶,退後幾步,審視有頃,滿意地點點頭,轉對門外:“來人!”


    早已候在外麵的兩名獄吏急走進來。


    司刑指著白虎:“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獄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獄中,掌囚職別僅次於司刑,在朝是下大夫,比一般獄卒不知高出多少。白虎始料不及,正自驚愕,兩名獄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見掌囚大人!”


    白虎沒有應聲,轉向司刑:“司刑大人,這——”


    “白少爺,是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過奉命而已!”


    “朱大人?”白虎又是一驚。


    “正是!”司刑嗬嗬笑道,“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拿了這套衣服過來,吩咐在下說,一會兒白少爺來了,若是他仍舊想穿獄卒服,就可讓他試試此套。如果合身,就予他穿吧!白少爺,您看,這套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呢!”


    白虎似乎仍未迴過神來。


    司刑轉對跪在地上的兩個獄吏:“愣什麽?還不快點起來,陪同掌囚大人查驗各牢!”


    兩名獄吏趕忙起身,朝白虎彎腰揖禮:“掌囚大人,請!”


    刑獄的最裏麵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麵均是碗口粗的木柵,門也是木柵,外麵掛著大鎖。每隔三十步,就有一處守值,四名獄卒分作兩班,晝夜輪值。守值時,獄卒可隔著木柵,觀察到囚牢裏麵的動靜。


    最深處一間囚室裏,龐涓、孫賓各戴腳鐐,靠牆盤坐。


    孫賓閉目打坐,似在養神。龐涓大睜兩眼,久久凝視著鎖在兩腳上的鐐銬。鐐銬甚重,是專為死囚設置的特大型青銅鐐,看那樣子,已是有些年頭了。


    龐涓觀察一會兒,頭也不抬:“孫兄!”


    孫賓睜開眼睛,望著他。


    龐涓指指腳鐐:“知道這副腳鐐,有多少人戴過嗎?”


    孫賓搖頭。


    “鐐上有行字,寫的是‘重耳十年鑄’,據此算來,少說也有三百年了。這是死囚腳鐐,凡戴它的人,長不過一年,短不過數日。平均起來,一年算作二人,當有六百人戴著它走向了斷頭台!”


    已到這個時候了,龐涓竟有閑心細說這個。孫賓扭過頭去,再次閉目養神。


    “唉,”龐涓輕歎一聲,“孫兄,你說,人生在世,如果是這樣,就——就是像我們眼下這樣,被關在大牢裏,再讓人戴上此等刑具,過一日,數一日,候著上那斷頭台,這——他姥姥的,豈不也是窩囊?”


    孫賓似乎沒有聽見,繼續閉目養神。


    龐涓恨道:“昨夜硬是讓鬼迷了,信了那狗日的!若是有劍在手,想那幾個潑皮,他娘的——”“咚”地一拳砸在地上。


    繞來繞去,原是要說這個。孫賓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唉,這事兒全怪在下。龐兄要責,就責在下好了!”


    龐涓抬頭望向孫賓,見他平靜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攪翻了的池水。孫賓貴為將門之後,又是帝丘守尉,統率逾萬軍卒,如今卻是不明不白地跟他龐涓趟了這池渾水,被人關進死囚室裏,若論起來,豈不更是窩囊?人家為你才成這樣,都還沒說什麽,自己卻在這裏抱怨連連,羞也不羞!


    想至此處,龐涓臉上一陣發燙,忽地起身,冷不丁站起,朝孫賓緩緩跪下。聽到腳鐐一陣索索響動,孫賓抬頭一看,見是龐涓跪在地上,驚道:“龐兄,你——你這是為何?”


    “孫兄在上,請受龐涓一拜!”龐涓倒頭拜下。


    孫賓亦忙改坐為跪,扶起龐涓,嗔怪他道:“龐兄,你——你這拜的是哪一樁啊!”


    龐涓長歎一聲,眼中淚出:“唉,龐涓身薄命賤,死不足惜,今又拖累孫兄,叫在下於心難安哪!”


    “此言差矣!”孫賓急道,“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個緣字!孫賓有緣與龐兄結識,又有緣共赴死難,當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來拖累之說?”


    龐涓愈加感動:“孫兄高義,龐涓今日始知。龐涓家世粗鄙,為人狂妄,孫兄若是不棄,涓願與孫兄在此死牢之中結為兄弟。自今日始,你我情如手足,患難與共,生死不棄!”


    孫賓應道:“在下能與龐兄義結金蘭,共赴死難,於願足矣!”


    龐涓環顧四周,苦笑道:“孫兄,可惜此處既無香燭,也無酒肴,我們隻能一切從簡了!”


    “結義在心,不在他物。你我有天地、神靈作證,要香燭、酒肴何幹?”


    “孫兄此話,龐涓聽得舒服!來,我們對天地結拜!”


    二人起身,相對而立,互揖一禮,麵對麵緩緩跪下。


    恰在此時,兩名獄吏引領白虎巡查過來。白虎指著這排囚室:“這是——”


    一獄吏應道:“迴稟掌囚大人,這一排是死囚室!”


    白虎點頭道:“走,看看去!”


    三人一同走來,逐個囚室查看。走沒幾步,遠遠望到孫賓、龐涓相對而跪,白虎甚是驚奇,小聲問道:“他們二人為何相對而跪?”


    兩名獄吏也看到了,皆是搖頭。


    白虎來了興趣:“走,過去瞧瞧!”


    三人棄過眼前幾個囚室,徑直走向最後一間,隔有十幾步遠,就已聽到龐涓正在對天盟誓,誓曰:“蒼天在上,大地作證,龐涓與孫賓於死囚室義結金蘭。龐涓年幼為弟,孫賓年長為兄。倘若蒼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龐涓誓與孫兄生死相依,富貴與共。若違此誓,萬箭穿心!”


    龐涓誓畢,孫賓亦誓道:“蒼天在上,大地作證,衛人孫賓願與龐涓結為生死兄弟,有難共當,有苦同吃。若違此誓,天雷擊頂!”


    誓畢,二人對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又相對拜過,方才起身。聽到人語聲,二人轉身。龐涓抬頭,一眼望到木柵外麵的白少爺,既驚且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幾揉,盯住他不放。


    許是因為龐涓的臉上沒了那套絡腮胡子,許是因為白虎壓根兒不曾想到龍爺會在這兒,竟是未能認出。


    白虎站了一會兒,轉身欲走,龐涓急急叫道:“白少爺!”


    聽到囚犯直唿他的名頭,白虎大吃一驚,轉身細看龐涓,遲疑道:“怎麽,你認識本府?”


    龐涓吃不準他是故意不認,還是將昨日之事真的忘了,因而沒再說話,隻拿眼睛死盯著他。白虎又想一會兒,仍舊想不起,問道:“你是何人?”


    聽他說出此話,龐涓當即陰下臉來,冷冷說道:“白少爺既不認識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關少爺之事!”


    白虎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扭頭看著兩位獄吏,手指龐涓:“此是何人?”


    一個獄吏應道:“迴大人的話,他們二人皆是上大夫府上辰時送來的,說是緝捕歸案的在逃兇犯,左邊這個名喚龐涓,右邊那個名喚孫賓,是龐涓同謀!上大夫特意交代,他們是朝廷欽犯,犯下不赦之罪,隻待司徒大人報請陛下批過,即行問斬!”


    白虎手指龐涓:“你說此人名叫龐涓?”


    “正是。”


    “上大夫可曾說過,此人所犯何罪?”


    “迴稟大人,小人查過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頑劣!”


    “哦,如何頑劣?”


    “此人本係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喚龐衡,曾是周室縫人。四個月前,此人潛入上大夫府中,因貪圖錢財,謀殺曾經聽到鳳鳴龍吟的漁人和樵人,搶走陛下的三十賞金。此人攜金而逃,卻被護院羅文發現。此人兇性大發,將羅文殺死滅口,潛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兒拒捕,殺死官軍多人,再次逃逸。官軍正在四處捕他,不料他又潛迴安邑,深夜潛入上大夫府中,再欲行兇,幸為早有防範的家丁所擒!”


    龐涓聽聞此言,冷笑一聲,也不辯解,隻是盯住白虎,再次問道:“白少爺,你是真的記不起在下了?”


    龐涓越是這樣說,白虎越是覺得麵熟,悶頭又想一會兒,陡地一拍腦袋:“嗯,在下想起來了,幾個月前,你是否去過元亨樓,掀翻過那裏的賭台?”


    龐涓點頭應道:“看來,白少爺倒還有些記性。白少爺再想想看,在元亨樓裏,還有一個自稱龍爺的,白少爺可否記得?”


    聽到“龍爺”二字,白虎大吃一驚,細看龐涓,這也認出他來,失聲叫道:“恩——”


    後麵的“公”字未及說出,白虎猛然意識到什麽,趕忙打住,朝龐涓點點頭,咳嗽一聲,大聲說道:“什麽龍爺、鳳爺,在下不曾認識,想必是你認錯人了!”轉對兩名獄吏,“既然此人如此頑劣,你們可要守得嚴些。萬一讓他走掉,就吃罪不起了!”


    白虎故意將“走掉”二字說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訴龐涓,他已心中有數,早晚必來救他。龐涓何等樣人,心中早已明白,急忙叫道:“白少爺既然記不清在下,想是龐涓認錯人了。龐涓還請白少爺轉告陳軫那個奸賊,就說我走到陰曹地府,也必來拿他!”


    見白虎三人走遠,龐涓情不自禁,仰天爆出一聲長笑。


    掌囚府緊挨司刑府,是獨門院子。白虎與兩個獄吏迴到府中,使二人盡數召來屬下吏卒,逐一見過,免不得吩咐幾句,讓他們各司其職,眾人也都喏喏應過。白虎讓他們散了,轉對兩個獄吏道:“你們好好守值,在下有點小事,欲去司徒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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