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故作驚訝狀:“哦,眼下怎麽了?”


    小二湊過來:“不瞞龍爺,那位師傅姓龐,都說是個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聽說,龐師傅眼下已成廢人,怕是做不成衣服了。”


    “廢人?”龐涓驚道,“這——這龐師傅為何成了廢人?”


    “唉,”小二輕歎一聲,壓低聲音,“這事兒小人也是剛剛聽說,尚未證實,龍爺聽過便罷。聽人說,龐師傅有一手做衣絕活,幾個月前卻突然失蹤。他的兒子四處尋他,結果人未尋到,兒子倒成殺人兇犯,被人四處通緝。龐記店門一關數月,幾天前突然開門,聽說是龐師傅迴來了。有人見過他,說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個像是活死人!”


    龐涓的臉色一下子煞白,愣有一時,方才強出一笑:“這麽說來,本少爺的服飾是做不成了。小二,你去弄點吃的,本少爺餓了!”


    小二應了一聲“好咧”,扭身走出。


    聽到小二走遠,龐涓“嗵”地關上院門,將身子靠在門上,兩眼閉合,兩行淚水吧嗒吧嗒直流下來。


    孫賓也是傷感,走前一步,安慰道:“龐兄,小二所言未必屬實。令尊也許——”


    龐涓抹一把淚水,哽咽道:“孫兄不必說了。家父落到奸賊手中,還能活到今日,已是萬幸了!”


    孫賓略想一下:“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待會兒在下親去探訪一下,落個實信。萬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說,我們就得馬上救他離開此地,尋求良醫救治!”


    龐涓點頭道:“就依孫兄所言!孫兄務要小心一些,他們一直關著家父,近日卻突然放出,必然有詐!”


    “龐兄放心!”


    二人正在說話,小二走來,敲門道:“飯菜備好了,請兩位官爺前麵用膳!”


    二人互望一眼,隨小二走至餐廳,果見幾案上擺著幾盤熱菜,幾道涼菜和一壺熱酒。龐涓招唿孫賓坐下,倒滿酒爵,與孫賓各自飲下,拿箸子夾了一口菜肴,剛吃進去,立馬吐出,複將其他盤中小菜盡皆嚐過,變過臉色,大聲喝道:“小二!”


    小二就如做下錯事一般,誠惶誠恐地哈腰候立於側:“龍爺——”


    “這這這,你們炒的什麽菜?”


    “龍少爺息怒。小店的飯菜原本好吃來著——”


    龐涓拿箸子敲著幾案:“本少爺正是衝著你家酒好菜好,方才入住,誰想這——幾日不曾來,味道竟成這樣,要麽太鹹,要麽太淡,簡直無法下咽!”


    小二輕歎一聲,賠了笑臉:“唉,不瞞爺,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來著,隻因上個月換了掌櫃,一切就都變了。新掌櫃不知經營,一天到晚擲骰子,不到一月,就將幾個廚師全氣走了。小人無奈,隻好臨時請人支應。他們初來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請龍少爺擔待!”


    龐涓若有所悟:“怪道這兒冷清,原是換過掌櫃了!小二,本少爺問你,新掌櫃是何人?”


    “吳少爺!”


    “哪個吳少爺?”


    “就是司農大人的二少爺。老掌櫃前往元亨樓賭錢,賭光之後,就將小店押上了!”


    龐涓大吃一驚:“那——老掌櫃呢?”


    小二搖搖頭,再歎一聲:“唉,鬼知道哪兒去了。自那日之後,老掌櫃再未迴來!”


    龐涓故意問道:“元亨樓是何等地方,本少爺為何不曾聽人說過?”


    小二湊前一步,小聲說道:“龍爺有所不知,元亨樓是幾個月前始建起來的,裏麵那個排場,列國裏獨此一處,不是富人貴人,甭想進去!知道不,小人聽說,樓裏還有一個吸錢鬼,莫說三金五金,縱是十金百金,一進門去,就連影兒也沒了!”


    龐涓笑道:“嗬,你淨唬人,本少爺隻聽說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聽說有吸錢鬼?”


    “當然有吸錢鬼了!老掌櫃從不賭錢的,可那日打元亨樓的門前經過,竟然兩眼發直,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小人親眼看著老掌櫃進去,拉都拉不住,觀他眼神,血紅血紅的,隻有活見鬼的人才有!”


    “要是這說,”龐涓點頭道,“元亨樓裏這個鬼,真還害人不淺哪!”


    小二的聲音越發低了,幾乎是啞著嗓子:“龍爺說得極是。比起有些人來,我家掌櫃還不是最慘的!”


    “哦,你且說說,誰家是最慘的?”


    “知道白家少爺不?滿城裏都說,白少爺就是被樓裏的吸錢鬼迷住了,幾乎天天都要提著錢袋朝元亨樓裏鑽。前後不過幾個月,白相國府中的大金庫竟是讓他輸個幹淨,眼下說是連白家大院也變賣了!”


    龐涓心頭一震,看了孫賓一眼:“如此說來,白少爺是讓小鬼迷了!小二,你這菜兒沒法吃,端去倒掉吧,飯錢照算就是!”


    小二應過,動作麻利地收起幾盤菜肴。見他走開,龐涓小聲對孫賓道:“孫兄,你速去西街,在下在此候你!”


    孫賓應過,快步走出門去。


    大街上並無行人。一身小廝打扮的孫賓晃晃悠悠,不多一時就已來到西街,依龐涓囑托,先到龐記鄰居家的豆芽店中小坐一時,問過豆芽的價錢,又將他家的所有豆芽缸察看一遍,這才尋了借口,走出店門,轉至龐記裁縫鋪的鋪門前麵。


    門半開著。孫賓敲了兩下,大聲叫道:“店中有人嗎?”


    沒有應聲。


    孫賓又敲幾下,見仍舊無人應聲,用力將店門推開,直走進去。店內滿目淒涼,一片狼藉。由於數月無人居住,又是夏季,房中黴味彌漫,牆角、梁棟掛滿了蛛網。


    擺在鋪中偏左的裁剪台上,年僅五十的龐衡蓬頭散發,目光癡呆,旁邊放著一把剪刀,麵前是一大堆布條。


    孫賓直走過去,在他跟前頓住步子,凝視著他。龐衡視而不見,頭也不抬,似乎孫賓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兩手一刻兒不停,一會兒拿剪刀剪布,一會兒放下剪刀,穿針引線,將剪成的布條再一針一針地縫合起來。


    孫賓輕喊一聲:“龐師傅?”


    龐衡卻似沒有聽見,仍舊是一會兒剪,一會兒縫,口中似在呢喃什麽。又過一會兒,孫賓終於聽出,他反複呢喃的隻有一個名字:“涓兒。”


    孫賓的心裏一陣發酸,又站一時,轉身快步走出。


    就在孫賓走出龐記鋪門,沿街北去時,龐記對麵的一家雜貨店中,丁三和另外二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


    看到孫賓漸漸走遠,丁三吩咐道:“你們盯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丁三閃身走出店門,遠遠跟在孫賓後麵。他從西街一直跟蹤到北街,望見孫賓折入天順客棧,稍稍遲疑一下,也走過去。


    走進店門,已不見孫賓。


    小二急迎上來,見是丁三,吃一驚道:“丁爺?”


    丁三站在門外,招手道:“你——出來一下。”


    小二急急跟他出去。走至一個偏靜處,丁三陰著臉問道:“方才進去的那人是誰?”


    “迴丁爺的話,是一位客官的下人。”


    “客官?什麽客官?何時進來的?打哪兒來?”


    “迴丁爺的話,是昨兒從衛國來的,叫龍爺,說是幾年前曾經住過小店,算是小店的常客了。”


    聽到是常客,丁三似是鬆出一口氣:“哦?此人何等模樣?”


    小二細想一下,描繪道:“個頭甚高,人頗壯實,對了,長一臉絡腮胡子。”


    “絡腮胡子?”丁三納悶起來,自語道,“奇怪,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


    聽到“龐記”二字,小二似是明白過來,趕忙說道,“迴丁爺的話,龍爺曾經問過小人,說是出門走得急,衣服做少了,欲在此處再做幾件,要小人薦他一家鋪子。也是小人口賤,對他提及西街的龐師傅。許是龍爺聽進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好了,”丁三換過笑臉,“你迴去吧。此事兒到此為止,不許胡說。”


    “丁爺放心,小人知道長短。”


    “再有,幫我盯著他點。要是有何異常,知道去哪兒尋我嗎?”


    “小人知道。”


    丁三走後,小二撓頭走進客棧,納悶一時,輕手輕腳地走至西北角的小院,附在門上,側耳正欲傾聽,門陡然打開。小二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傾,剛好栽倒在龐涓懷中。龐涓穩住步子,順手一推,小二跌倒於地。


    龐涓冷冷地望著小二:“小二,你鬼鬼祟祟,在此何事?”


    小二理屈,張口結舌,竟是說不出話來。


    龐涓眼睛一虎,厲聲喝道:“你當真不說?”


    小二結巴道:“龍——龍爺,小——小人——不——不敢隱瞞。”


    “那就說吧。”


    “是——是丁爺,丁爺方才進來,向小人打探龍——龍爺,還要小人盯——盯住龍爺,小人一時好——好奇,就——就想過來看看。”


    龐涓的眉頭擰到一起:“丁爺?哪個丁爺?”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護院,可了不得!”


    龐涓眼中冷光一閃:“小二,你都對他說了什麽?”


    “迴——迴公子的話,”小二急道,“小人沒——沒說什麽,隻說少爺是小店常客。丁爺又問少爺模樣,小人說,少爺長了一臉絡腮胡子。丁爺聽了,悶頭說道,‘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小人一時口快,就將少爺欲尋龐師傅縫製衣服的事兒備細說了。丁爺聽了,點頭說,事兒到此為止,要小人不可胡說,還要小人盯著少爺。”


    龐涓沉思有頃,鬆了口氣,嗬嗬笑道:“什麽丁爺卯爺,本少爺不曾聽說過!他若再來,你就告訴他,讓他掂量著些。若是再來騷擾,惹惱了本少爺,管他什麽爺,有他好看的。”


    小二點頭,連連稱是。龐涓又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你還算乖巧,賞你了!”


    小二再三謝過,方才接了,臨走時說道:“龍爺放心,丁三若是再來,不管他說什麽,小人定會一字兒不落,全都稟報爺!”


    “去吧,本少爺還要忙事兒呢!”


    小二揖過禮,連退幾步,轉身急步離去。見小二走遠,龐涓這才關上院門,返迴屋裏。孫賓咂吧一下嘴唇,小聲歎道:“唉,在下也是小心再小心,不想還是讓他們盯上了。若不是龐兄多個心眼,險些壞了大事!”


    “孫兄,不說這個了,見到家父沒?”


    孫賓點頭。


    龐涓急道:“家父他——他怎麽樣?”


    “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隻在那兒一刻不停地剪布條,再將剪過的布條縫起來,口中不停地喃喃‘涓兒……’”


    龐涓兩手捂麵,哽咽起來。龐涓一哭,孫賓的淚水也就出來了。二人結結實實地傷心一會兒,孫賓擦把淚水,抬頭勸道:“龐兄,觀令尊的樣子,身體似無大礙,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見到龐兄,令尊之病也許就會好了!”


    龐涓依舊哽咽:“果能如此,就是大福!”


    “龐兄,此事不宜久拖,我們得想個法子,從速救走令尊才是!”


    龐涓思索一陣,抬頭說道:“聽孫兄這麽一說,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備車,在下先去白府一趟!”


    孫賓驚道:“白府?”


    “對,我想會會那個敗家子!”


    “龐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賊的脖子。對奸賊來說,在下不過是條小蝦,白少爺才是大魚。在下此去,是想讓這條大魚的骨頭卡在奸賊的嗓眼裏,噎死他!”


    白府位於宮城南側偏東,占地近百畝,在安邑城裏,除魏惠王的宮城之外,當是最大的私宅,也是白家曆經三代,一點一點購置起來的。


    然而,所有這些資產,待傳至白虎手上,前後僅隻數月,竟讓他將十幾進院落,數百間房舍,價值數百金的花園,連同房中的貴重家具、珠寶等,變賣一空,全都送進元亨樓裏。


    眼下所剩的這處偏院,並不在白府之內,是白圭生前早就為老家宰置備的,準備讓他在年老時安享晚年。眼睜睜地看著白虎將偌大一份家業敗光,老家宰心急如焚,可麵對少爺前往賭場時的死倔勁兒,他也無可奈何。眼見白虎連落腳之處也沒有了,眾家奴也都作鳥獸散,老家宰隻好將小兩口接入自己的小院。


    這日午後,白虎在屋裏翻箱倒櫃,卻隻搜出幾枚銅幣。白虎將銅幣“啪”地摔在地上,大聲吼道:“家老!”


    老家宰急走進來,顫聲說道:“少爺,有何吩咐?”


    白虎氣唿唿地問道:“金子呢?”


    “都讓少爺輸光了!”


    “不是讓你賣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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