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王看一眼顏太師,顏太師緩緩說道:“秦使聽好,長公主姬雪早已許配燕室,並於今日辰時遠嫁燕邦了!”


    “顏太師誤會了!”樗裏疾衝顏太師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


    此言一出,眾皆驚駭,無不麵麵相覷。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詫異的目光直望樗裏疾。


    周顯王麵色慘白,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顏太師曆事多,還算沉著,緩緩應道:“請秦使迴去,轉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領了。隻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後,再行婚聘不遲!”


    樗裏疾朗聲應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鑒於前有幾家爭聘之事,此番先行納彩,將公主載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後,另擇吉日成婚!”


    顏太師急道:“這——不合禮製!”


    “好,”樗裏疾冷笑一聲,兩眼直逼顏太師,“老太師既然提及禮製,在下也就說一說禮製!據在下所知,淳於髡不過是個周遊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親使臣。在下已經查明,此人其實早來洛陽,是奔了太師您來的,一直寄住在太師府中。然而,一個遊說士子竟然搖身一變,成為聘親使臣,大周禮數何在?這且不說,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選黃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卻是匆匆忙忙。按照習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師卻視天子嫁女為兒戲,硬是辯稱辰時宜嫁,將雪公主匆匆打發!在下使人問過,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請問太師,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禮製?”


    樗裏疾一席話有理有據,顏太師啞口無言,老臉漲紅,不無羞慚地垂下頭去。樗裏疾轉對周顯王,再次叩道:“秦公誠意求親,望陛下成全!”


    周顯王氣結:“如此說來,秦公是執意為難寡人了!”


    樗裏疾再拜,侃侃說道:“陛下言過了!據微臣所知,秦公從未為難陛下,也無意為難陛下,倒是陛下自設障籬,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會,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測,執意不去赴會。果不其然,前後不出一月,魏侯賊心畢現,自於逢澤稱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時,秦公又以天下大義為重,不畏強敵,毅然起兵征討魏賊,大破魏寇於河西。這樁樁件件,都說明秦公非但沒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誠懇結親陛下,一意衛護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鑒,望陛下垂顧!”


    周顯王駁道:“秦公既有衛護周室之心,為何又以大兵壓境,脅迫寡人?”


    “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親,未料魏人作梗,驚擾聖駕。秦公聽聞此事,甚為不安。此番聘親,秦公為防不測,親點司馬將軍率兵三萬護駕,兩萬步卒屯於宜陽之野,一萬輕騎屯於洛水岸邊。秦公別無他意,隻為防備魏寇,安撫周室民心!秦公誠心如此,還望陛下三思!”


    強盜也有強理。樗裏疾一張鐵嘴左來左擋,右來右堵,解說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對大周王室真還存著一副赤膽忠腸。


    周顯王哪裏肯信,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秦公好意,寡人領了。隻是小女貌醜性倔,難配秦公虎子,還請樗裏先生稟明秦公,請他另擇賢惠之女!”


    周顯王此話,無疑是斷然拒絕。樗裏疾一愣,旋即陰下臉來,再拜道:“秦國太子嬴駟年少英俊,風流倜儻,文功武略無所不知,無論何處均勝老邁的燕公!再說,秦公與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連,兩家姻親,並未辱及王室血脈,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訖,再次頓首。


    麵對如此強硬的聘親,周顯王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樗裏疾目視西周公,連連示意。西周公長歎一聲,勸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準此事吧。秦室聘親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若是沒有一個結局,秦公的麵子往哪兒擱?再說雨兒,老朽屈指算來,再過數月及笄,照理也該嫁——”


    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說出,一眼瞥見顯王臉色煞白,全身顫抖,趕忙打住。


    “陛下——”樗裏疾卻是不依不饒。


    周顯王雙肩震顫,麵容扭曲,兩眼似要射出火來。禦史目視顏太師,見老太師依舊勾頭,似是仍未緩過神來,心中焦急,放緩語氣,衝樗裏疾抱拳說道:“秦使聽在下一言!聘親之事關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圖。陛下今日剛嫁愛女,心緒尚未收迴,此事改日再議如何?”


    樗裏疾自也不能將話逼死了,沉思有頃,點頭說道:“也好。”從袖中摸出聘書和禮單,“此為聘書和納彩禮單,望陛下笑納!樗裏疾在洛水大營恭候佳音!”


    言訖,樗裏疾陡然起身,將聘書和禮單“啪”地甩與禦史,昂首走出大殿。


    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這不是失禮,簡直就是挑釁了。殿中數人麵麵相覷。


    周顯王手指西周公、顏太師和禦史,渾身打戰:“你、你們、出去!”


    周顯王匆匆離開後,王後甚覺困頓,沉沉睡去,不料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噩夢驚醒。王後打個驚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頭卻眩暈,隻好重新躺下,轉對身邊的侍女道:“你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個噩夢,醒來眼皮發跳,想是有事!”


    侍女應聲喏,一路小跑領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內裏卻並無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剛巧遇到一個宮人,說是陛下禦書房去了。侍女轉身折往書房,遠遠望見陛下的小侍從候在門外,正咬牙切齒地仰頭盯視門前一棵大樹的樹頂。樹頂上,一隻知了不知躲於何處,正在起勁地“吱——吱——”嘶叫。


    小侍從聽得憋氣,又尋不到知了,甚是氣惱,運足力氣,朝樹身猛踹一腳。大樹微微震動一下,立刻又紋絲不動了。那隻知了非但未飛走,叫聲反倒愈加響徹。


    小侍從正惱怒,侍女已走過來,見他那副憨樣兒,撲哧笑道:“書哥沒事做了,踢樹幹啥?”


    小侍從氣唿唿地手指樹頂:“你聽,那家夥吱吱吱吱,沒個完似的!”


    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書哥跟隻知了慪啥氣呢?”


    “唉,”小侍從長歎一聲,望著書房,“陛下正在難受,這隻知了卻不識趣,隻在此處煩人,你說氣人不?”


    “陛下何事難受?”侍女急問。


    小侍從在她耳邊悄語一番,侍女大驚:“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樣,是烈性子,何況娘娘還在病中呢!”


    小侍從抹淚道:“唉,說的就是這個!陛下都要瘋了,小人卻、卻幫不上,一點忙兒也幫不上。”


    侍女哪還有心再聽他嘮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宮。及至門口,侍女猛地意識到不妥,趕忙頓下步子,倚在門框上喘了會兒粗氣,正正衣襟,步入宮內。


    王後微微欠了欠身子:“見過陛下了嗎?”


    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亂:“見、見過了!”


    “可有事兒?”


    “沒、沒啥事兒!”


    王後越發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著支支吾吾?快說!”


    侍女反倒鎮定下來,趨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沒啥事兒,是真的!”


    王後哪裏肯信,目光逼視侍女,許久方道:“你若不說,本宮自個問去?”說著,坐直身子,兩腳滑至榻下,起身走了兩步,腳底打個踉蹌,身子一晃,差點跌倒。


    侍女急步扶住,攙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別,別,奴婢說。”


    王後重新躺下,靜靜地望著她:“說吧!”


    “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來了,說是帶了三萬大軍,就、就紮在洛水邊上!”


    王後眉頭微皺:“雪兒不是嫁走了嗎?”


    “他們不是來聘雪公主,他們要、要……”


    王後似乎意識到什麽,猛然坐起:“他們要幹什麽?”


    侍女哭出聲來:“要聘雨公主!”


    王後大驚:“雨兒?”


    侍女點點頭。


    王後的臉色陡地變白,口中喃喃說道:“雨兒?雨兒!雨兒……”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複“雨兒”,有頃,“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門外奔去。


    一切發生得過於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攔,王後已經衝到門口,眼看就要出門,忽地打個踉蹌,“咚”一聲栽倒於地。


    侍女迴過神來,急奔過來,失聲驚叫:“娘娘!娘娘!”尖著嗓子朝外大喊,“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娘娘——”


    宮正及眾宮人聞聲趕至,七手八腳將王後抬到榻上。宮正急道:“快,召太醫,快,稟報陛下!快!快!”


    幾名宮女朝不同方向飛奔而去。


    王後再次病倒。音訊傳到洛水岸邊,樗裏疾冷冷一笑,對司馬錯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會再來這一手!”轉對軍尉,“有請仙姑!”


    不一會兒,軍尉引領林仙姑走進帳中。見過禮節,樗裏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後又犯病了,看來還得勞煩仙姑辛苦一趟!”


    林仙姑迴揖道:“願效微勞!”


    樗裏疾、司馬錯引領林仙姑徑至顏太師府中拜謁。顏太師尋不出理由拒絕,隻好引領二人求見顯王。顯王依照前例,吩咐宮中禦醫將仙姑引入靖安宮。


    床榻上,王後麵色蠟黃,唿吸細微,雙目緊閉,已是昏絕。林仙姑如前番一樣,離王後一步之遙發功診視,片刻之後收功離去。


    林仙姑走出宮門,宮正詢問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過禮後徑出宮去。候在宮外的樗裏疾迎上林仙姑,輕聲詢問:“請問仙姑,王後之病是否與前番一樣?”


    林仙姑輕輕搖頭。


    樗裏疾一怔:“聽仙姑之意,王後真是病了?”


    林仙姑點頭。


    “敢問仙姑,王後所患何症?”


    “急心風。”


    “急心風?”樗裏疾自語一聲,再次詢問,“請問仙姑,王後何以患上此症?”


    “憂思過甚,臥床過久,虛火過盛,元神受驚,陽神離位,陰邪附體,故患此症。”


    “那——”樗裏疾思忖有頃,“此病可有救治?”


    “需要靜養。若是謝絕一切塵世煩擾,調以湯藥,扶陽抑陰,或可康複。”


    “多謝仙姑!”樗裏疾轉對隨從,“送仙姑迴營。”


    望著仙姑的軺車轔轔遠去,樗裏疾眉頭微皺,沉思片刻,轉對司馬錯道:“司馬將軍,我們這就去會一會西周公。”


    二人撥轉馬頭,徑至西周公府。樗裏疾依舊抬進賀禮,西周公卻不再見禮眼開,臉上寫滿憂傷。


    樗裏疾拱手揖道:“觀前輩臉色,似有憂慮。晚輩敢問前輩,可有不順心之事?”


    “唉,”西周公長歎一聲,“你說,事兒怎會搞成這樣?本來,讓雪兒出嫁秦國,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兒啊。老朽聽說,雪兒也是滿心願意,可陛下偏是不聽,非要去信顏老兒的餿主意,寧讓雪兒侍奉一個老燕公。你說,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整天價日裏圍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轉,這這這——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雪兒嫁走了,你們又聘雨兒,雨兒別人不曉得,老朽卻是知底,跟那雪兒全然不同,自小就是無法無天的角兒。你說這……唉!”說至此處,又歎數聲。


    “前輩放心,隻要前輩能使雨公主嫁與秦室,晚輩保證雨公主變得有法有天!”


    西周公又歎一聲:“唉,樗裏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幫忙,實在是——娘娘已然這樣,你讓老朽……”


    樗裏疾微微一笑,抱拳說道:“我道前輩為何憂傷,原來是為娘娘之病。晚生此來,就是曉諭前輩一個喜訊,娘娘她——根本無病!”


    西周公大是驚愕:“哦?”


    “前輩有所不知,前番三家爭聘雪公主,娘娘在關鍵時刻,突患大病。秦公聞訊甚是關切,專門請來終南山中得道仙姑為娘娘診治。仙姑道術高深,當即診出娘娘是假病。晚輩顧全王家體麵,刻意隱瞞實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卻為魏使陳軫得知,陳軫詰問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將雪公主嫁與燕室。秦公無奈,隻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實意與周室結親,誰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裝病,真令晚輩傷懷。”


    西周公半是疑惑:“樗裏大夫,老朽聽聞娘娘重病,親去探望,觀娘娘病狀,絕非裝出來的。老朽還去問過太醫,太醫也說娘娘患的是急症。”


    “不瞞前輩,”樗裏疾又是一笑,“晚輩方才讓終南山的仙姑再次診過,仙姑證實,娘娘確實又是假病,隻是此番裝得更像而已。”


    西周公愣怔有頃,似也相信樗裏疾所言,點頭道:“嗯,此事或有蹊蹺。風聞娘娘是個奇人,幼年時就曾得過怪病,讓一個名喚鬼穀子的仙人治好了。看來……”


    樗裏疾抱拳應道:“這事兒前輩知曉就是了,萬一說破,娘娘麵子過不去不說,對於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輩隻請前輩轉奏陛下,秦公誠心結親,還望陛下三思!”


    西周公點頭允道:“好吧,樗裏大夫之言,老朽這就轉奏!”


    西周公急急惶惶趕到宮中,見過顯王,將樗裏疾之言原封不動地說與顯王。聞聽秦人誣陷娘娘裝病,顯王傷心欲絕,指著西周公渾身打戰,泣不成聲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塗呢,還是得下秦人的好處?周室已成這種境況,秦人仍在強逼!王後已成這副模樣,你們仍說她是裝病!先王過世之時,將寡人,還有大周室,托付兩位叔公,你……你們就是這般輔佐寡人的?”


    說得傷心處,顯王號啕大哭。西周公麵紅耳赤,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顫著聲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該、該死……”


    恰在此時,宮正使人稟報,說是娘娘醒了。顯王聞言,也就顧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與內宰一道趕往靖安宮。


    王後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紅腫,不知哭過幾遭了。王後靜靜地躺在那兒,眼睛也是紅乎乎的。


    周顯王急急進來,坐到榻沿上,將手放在王後額頭,一邊撫摸,一邊柔聲說道:“子童,子童——”


    王後凝視著他,聲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周顯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過來,一定能挺過來!”


    王後苦笑一下:“陛下——”


    周顯王抱過王後的頭,輕輕攬在懷中,看到幾案上的湯藥,端起來,親嚐一口:“來,子童,喝一口,喝下這碗藥,病就好了!”


    王後輕啜一口,抬頭望著顯王:“陛下,聽說秦人來過,西周公又進宮了?”


    周顯王望著王後,緩緩說道:“沒有的事,愛妃,你隻管安心養病,隻要寡人在,”略頓一頓,望向姬雨,一字一頓,“天——它塌不下來!”


    姬雨從未見過父王用這種口氣說話,既感到震撼,也為之感動,伏身過來,將臉踏實地貼在顯王的膝蓋上。


    看著父女這般,王後甜甜笑了,柔聲對姬雨道:“雨兒,十六年前,母後剛剛認識你父王那陣兒,他就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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