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經兵臨城下,城頭上卻不見一人,甚至連旗號也無一杆,似乎麵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頭上越是安靜,司馬錯越是謹慎。遲疑半日,他決定擂鼓攻城,試探虛實。


    城下鼓聲震天,無數秦兵將早已準備好的稻草、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不一時即架起無數浮橋,紛紛踏過護城河,四下豎起爬梯,沿城牆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城上依舊不見動靜,似乎根本無人鎮守。司馬錯遠遠望去,兩道濃眉緊鎖,緊急擺手,喝令鳴金。鼓聲陡止,秦人鳴金撤退。


    城頭上依舊冷清,並無一人露頭,亦無一人言語,死一樣靜寂。司馬錯驚得呆了,沉思良久,終於一咬牙根,親手拿起鼓槌,擂鼓再進。秦兵調頭,呐喊著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幾乎攀上城牆時,一瓢接一瓢的滾油迎頭澆下,秦兵人人捂臉,慘叫著跌下梯子。接著,帶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著火,渾身是火的秦兵滿地打滾,紛紛紮進護城河裏,慘狀不忍目睹。


    緊接著,城門樓上,一麵大旗緩緩升起,“公孫”二字隨風飄蕩。


    司馬錯驚愕,急叫鳴金收兵。第一場激戰,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屍體。


    司馬錯年不過三十,血氣正盛,遭逢如此慘敗,當即惱羞成怒,組織秦人再度進擊。司馬錯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尋來鐵鍋、瓦盆之類器皿,頂在頭上,再次衝擊。不過,此番迎接他們的不是滾油,而是石塊、磚頭。鐵鍋等被紛紛打碎,司馬錯害怕魏人再潑滾油,再度鳴金。


    秦兵三路大軍全力進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數千屍體之外,竟是無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諸臣商議應策。


    眾人坐定,照例由副將車英匯報戰況:“迄今為止,我已盡奪長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殘餘沿河水頑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


    車英言簡意賅,且這些東西皆是擺明了的,原本毋須多說。誰都知道,若是這三座城池打不下來,後麵的日子不會好過。因而,車英說話時,場上氣氛甚是沉重。


    公孫鞅陰臉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誰是少梁主將?”


    司馬錯應道:“打出的旗號是‘公孫’。河西諸將末將皆知,隻未聽說有個叫公孫的!”


    公孫鞅陡吃一驚:“難道是他?”


    秦孝公問道:“誰?”


    “公孫衍!”


    孝公一臉惑然:“公孫衍?”


    “迴稟君上,此人原是相國白圭府上門人,在下使魏時,與他有過交道,差點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戰不好打了!”


    眾人皆吃一驚,無不麵麵相覷,因為公孫鞅此前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評論過列國將帥。嬴駟卻是極為興奮,出口說道:“一個公孫鞅,一個公孫衍,你們二人看來是個對手。嬴駟請問,你們二人,何人高出一籌?”


    嬴駟此問顯然不合時宜,甚至有幸災樂禍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轉移話題,公孫鞅朗聲應道:“迴稟殿下,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要以結局說話。不過,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為魏國主將,秦、魏將在河西有一場惡戰!”


    秦孝公大驚:“果真如此,愛卿可有良策?”


    “迴稟君上,當下急務,不是如何對付公孫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時龍賈該是往迴趕了。我們務要趕在龍賈返迴之前拿下臨晉關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孫衍。攻破臨晉關,可將龍賈堵在河東,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連連點頭:“愛卿所言甚是!”環視眾臣,“諸位愛卿!”


    眾臣皆目視孝公。


    孝公朗聲說道:“河西遭襲,魏罃必盡傾國之力與我較量。秦、魏此戰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個子醜寅卯!”轉向公孫鞅,“愛卿隻管用兵,天塌下來,自有寡人頂著!不瞞愛卿,寡人帶來精兵十萬,已經駐防在洛水一線,隨時聽命愛卿調用。寡人另備蒼頭十萬,以防不測之變!”


    公孫鞅朗聲迴道:“微臣絕不辜負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堅強後援,公孫鞅再次組織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臨晉關。箭矢如雨,戰鼓動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兇猛從四麵八方爬向城牆。公孫衍渾身是血,手拿長矛大聲疾唿,沿牆奔走。城內百姓送飯送水。油用完了,大爺大娘燒開熱水抬到城牆上。由於天氣炎熱,這些開水也甚管用,無數秦兵被燙得渾身起泡,連聲慘叫著滾下雲梯。


    幾十個秦兵抬起圓木,喊號子撞擊城門。門內早有守門兵車候在那兒。不一會兒,城門被撞開,就在秦兵一擁而進時,二十餘名魏卒遠遠推起兵車,徑朝城門洞直衝過去。兵車前麵布滿兵刃,眾秦兵躲閃不及,慘叫聲聲,尚在後麵的急急退卻,城門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龍賈引領先頭騎兵急馳迴來,踏過臨晉關浮橋,衝進關中。龍賈大開關門,無數魏兵風馳電掣般殺向公孫鞅的中軍。公孫鞅知是龍賈迴援,急急鳴金,退兵五十裏下塞。


    龍賈也不戀戰,當即馬不停蹄,直衝少梁,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司馬錯正在指揮攻城,忽見塵土滾滾而來,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鳴金,已是遲了,龍賈殺到,公孫衍也乘勢開門殺出,前後夾攻,司馬錯大敗,急撤而去。


    至此為止,這場決定魏、秦命運的河西大戰以秦人突襲成功而拉開序幕,又以公孫衍、張猛等殊死守城、龍賈及時迴援而扳迴危局。雙方各勝一場,戰成平手,各自穩住陣腳,調兵遣將,在七百裏河西擺開陣勢。


    這是一場不該發生或至少是不該這麽早就發生的戰爭。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靜靜地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凝視著連綿起伏的烽火。隨巢子的兩道濃眉漸漸擰起,一把白須隨徐徐的穀風微微飄蕩。


    隨巢子緩緩閉上眼去,麵前依次幻出燃燒的麥田和房屋、屠城後的平陽街道、宗祠裏橫遭淩辱的婦女、見證一場獸行後瘋癲的打更老人、兩具燒焦的童屍、告子疑慮的眼神、魏宮裏的勁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龍賈大軍東赴衛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殺……


    隨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睜開眼睛,一雙閱盡人間辛酸的老眼不無慈悲地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烽火,靜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聲稟道:“先生,秦人偷襲成功,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了!”


    “唉,”隨巢子輕歎一聲,“這場大戰不過是個開始!此端一起,天下再無寧日了!”說罷,極目望去。一會兒眉頭忽地微動,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隨巢子卻不睬他,邁步跨下巨石,尋路而去,運步如風。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趕幾步,小聲問道:“先生,我們去哪兒?”


    隨巢子不假思索:“雲夢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禍,百姓亟待我們救濟呢!”


    “唉,”聽到百姓疾苦,隨巢子放緩腳步,又是一聲長歎,“宋趼哪,就算我等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巨子從未在弟子麵前流露出如此泄氣之辭,宋趼微怔,緊追一步,小聲問道:“聽先生之意,雲夢山中莫非藏有濟世神龍?”


    隨巢子頓住步子,對宋趼微微點頭:“山中雖無神龍,卻隱居著一位絕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點,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絕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難道天下還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隨巢子再次點頭,“與他相比,為師不過是尋常人罷了。此人之才,大可經天緯地,小可察微知毫,為師何敢望其項背?”說罷,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聲:“天哪,難道此人是神龍嗎?”


    師徒二人曉行夜宿,不幾日就已趕至雲夢山中。隨巢子似是輕車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轉,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穀,但見群山環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鳥語花香。


    穀口一塊巨石上,蒼勁有力地刻著“鬼穀”二字。


    看到這塊石頭,隨巢子停下腳步,輕輕籲出一氣,一路擰緊的濃眉漸也舒展開來,轉對宋趼道:“鬼穀先生性好清靜,不喜生人打擾。你可守於此處,等候為師!”


    “弟子遵命!”說罷,宋趼見旁邊有棵大樹,遂靠樹端坐,微閉雙目,開始練功。


    隨巢子轉身,沿山溪旁邊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時,眼前現出一個草廬,廬前草地上,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幾隻蝴蝶。遠遠望到隨巢子,童子扔下蝴蝶,徑迎上來,深揖一禮,扯著童聲問道:“請問老丈,您來此穀,是砍柴呢還是采藥?”


    隨巢子迴過一揖:“請問靈童,鬼穀先生在嗎?”


    聽他開口即尋先生,童子似吃一驚,微微點頭:“家師在!”


    “煩請靈童稟報一聲,就說舊交隨巢子前來拜謁!”


    童子退後一步,將隨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緩緩搖頭:“迴老丈的話,別的尚可商量,這個卻是不行!”


    隨巢子大是驚訝:“哦,為何不行?”


    童子並不複話,不無細致地再次審視隨巢子一番,自言自語道:“看這樣子,老丈似是山外來的!”


    “那又怎樣?”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師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見的!”


    “哦?”隨巢子微微一笑,故作驚訝地問,“敢問靈童,你的家師願見什麽人呢?”


    童子不無自豪,侃侃說道:“不瞞老丈,家師的訪客是從大山深處——不不不,是騰雲駕霧,從天上飄下來,刷地落到這山穀裏,全身上下一塵不染,走起路來輕飄飄的,腳都不沾地麵!”


    隨巢子嗬嗬笑道:“靈童所說,可是列禦寇1先生?”


    童子仍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感覺裏,根本未聽隨巢子在說什麽,衝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唉,像老丈這樣褐衣草鞋,一身塵土,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莫說是家師不願見你,即使見了,也必是無話可說!”


    隨巢子真還喜歡上了眼前的童子,興味盎然地問道:“哦?靈童怎知老朽與你的家師無話可說呢?”


    “因為家師說話,老丈您會聽不明白!”


    隨巢子被他逗樂了,嗬嗬又是一笑:“這倒未必!”


    見隨巢子不以為然,童子似也上勁了:“聽老丈口氣,想必心中不服。這樣吧,童子先問老丈一個難題,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若是答不出,就請老丈迴去,該砍柴就砍柴去!”


    隨巢子連連點頭:“嗯,這倒公平,靈童出題吧!”


    童子微閉雙眼,學著大人的口吻:“童子請問老丈,什麽叫做宇宙玄機?”


    聞聽此言,隨巢子大吃一驚。莫說是宇宙玄機,即使人間玄機,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來此穀中,也為請教此事,可這童子,張口竟是宇宙玄機,叫他哪裏答去?


    然而,話已出口,此時如何收場?隨巢子當真急了,一邊支吾,一邊想著詞兒:“這個——這個宇宙玄機嘛——就是——這個——這個——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麽樣,老丈?別是答不出吧!”


    隨巢子靈機一動,抬頭反問:“靈童答得出麽?”


    童子斂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樣長歎一聲,緩緩搖頭:“唉,童子若是答得出來,何須再問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題的確難了些兒,這樣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機會,請老丈答一個簡單點的。”


    隨巢子充滿慈愛地望著童子。


    童子指著旁邊的小溪:“請問老丈,小溪之水為何隻從山上流到山下,不從山下流到山上?”


    隨巢子嗬嗬一笑,又是反問:“請問靈童,你在燒熱水時,熱氣為何隻從鍋中飄向屋頂,不從屋頂飄迴鍋中?”


    童子的眼睛接連眨巴幾下,皺眉自語:“熱氣隻從鍋中飄向屋頂,不從屋頂飄向鍋中,嗯,是啊,這又為什麽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頃,猛然抬頭,再次打量隨巢子一眼,點了點頭,“嗯,老丈,這陣兒看來,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師願意見您的意思唄!”


    “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說起話來拐彎抹角!”


    隨巢子嗬嗬笑道:“如此說來,童子願帶老丈見你的家師嘍!”


    童子卻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說道:“這個——不瞞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稟報一聲,要不,家師就該責怪我了!”


    恰在此時,草廬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仙風道骨、童顏鶴發、額上兩道彎彎白眉的鬼穀子從草廬裏緩步走出。


    遠遠望到隨巢子,鬼穀子健步走來,深揖一禮:“難怪王栩心神不寧,原是隨巢兄駕到!”


    隨巢子迴揖一禮,嗬嗬笑道:“你家的門檻,真還難邁呢!”


    鬼穀子不無開心地指著童子嗬嗬笑道:“想是小子難為你了!”


    二人望著童子大笑起來。童子張口結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著腦門兒。


    鬼穀子迴過頭來,伸手禮讓:“隨巢兄,寒舍請!”


    隨巢子亦禮讓道:“王兄先請!”


    二人攜手走進草堂,相對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於鬼穀子身後。隨巢子輕啜一口,細細品味一時,置杯說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穀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夠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沒有幾人了。不瞞隨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雲遊過此,此茶乃列子所遺。”


    隨巢子長歎一聲:“唉,聽聞列子駕雲禦風,如天馬行空。隨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穀子嗬嗬笑道:“隨巢兄如若天馬行空,列國諸侯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穀子似是早已忖知隨巢子來意,又啜一口,緩緩說道:“列禦寇臨別之際,留下一篇奇文,直讓王栩品味至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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