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老白圭語無倫次,公孫鞅更是神清氣定,勝券在握,不緊不慢道:“白相國一生明智,為何越老越糊塗了呢?請問白相國,公孫鞅本為衛人,何談魏國奸賊?公孫鞅在魏之時一心事魏,在秦之時一心事秦,何談賣魏求榮?秦孝公以百姓為念,用鞅除舊立新,為民謀利,何談為虎作倀?公孫鞅事秦十年有餘,一向與魏睦鄰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過魏土,何來危害魏人、陷陛下於不忠不義之說?”


    白圭本是求真務實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遜,自然經不起公孫鞅有理有據的反駁,一時語塞,布滿青筋的老手哆嗦著指向公孫鞅:“你——你——”轉身朝惠王連連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數十年,秦公怎能輕易忘記呢?公孫鞅設下的這是連環套,其意不在睦鄰,不在尊王,隻在奪迴河西啊,君上!”


    公孫鞅正欲反駁,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陛下,秦公誠心結盟,主動聯姻,我們卻在這兒疑神疑鬼,兒臣以為有失大國氣度!”


    陳軫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將軍之言不無道理。魏、秦唇齒相依,爭則兩傷,和則兩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願尊陛下為王,重續秦晉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視其為敵,何能威服天下列國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顫抖著指向陳軫,大聲怒斥:“你——你你你——你們,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們這群敗家子手裏!”


    白圭此罵顯然捎帶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內。魏惠侯當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聽旨!”


    白圭也覺得過分了,當下轉過身來,叩拜於地:“老臣在!”


    “身為重臣,竟然如此目無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為相多年,治國有勞,寡人權且饒你這次!隻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準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白圭聞言大震,傷心欲絕,聲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從地上掙紮著站起,顫巍巍地晃了幾晃,一頭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邊的老將龍賈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時,再想攔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腦袋咚的一聲撞在庭柱上,當即歪倒於地。


    事出突然,滿朝文武驚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來,失聲叫道:“老愛卿,你——”


    龍賈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見他已是昏絕。


    這日大朝以老相國白圭頭撞庭柱、以死諫阻惠侯稱王而匆匆結束。


    白圭雖抱必死之心,終因年老體衰,腳底無力,撞柱的力度並不巨大,所以沒有當場氣絕。龍賈緊按人中,未過多久,白圭總算緩過一口悠悠之氣。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轉過來,長出一口氣,吩咐毗人安排禦醫為他療傷,板下麵孔拂袖而去。


    龍賈等七手八腳地將白圭送迴相府,候至黃昏,白圭仍舊昏迷不醒。公孫衍請來安邑幾個有名的大夫把脈,然而,此時的白圭已如油盡之燈,縱使神醫也徒喚奈何。眼見天色已晚,相國仍未醒來,眾臣隻好告辭,白圭榻邊隻剩下公孫衍、老家宰、龍賈、朱威四人,過門不到一年的兒媳婦綺漪隔了一道門,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


    人定時分,魏惠侯派來的禦醫匆匆趕到,為白圭把脈。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禦醫的眉頭漸漸擰起,已知兇多吉少,急急問道:“主公他脈象如何?”


    禦醫搖了搖頭:“準備後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聲:“主公——”


    公孫衍抬起頭來:“主公他——還能醒過來嗎?”


    禦醫從一隻黑漆盒子裏取出一粒藥丸,緩緩說道:“這粒救心丸相國若能服下,或可醒來。至於能挺多久,在下說不準了。”


    公孫衍舀來一碗開水,禦醫扶起白圭,弄開嘴巴,將藥丸塞進白圭口中,喂一湯匙溫開水。白圭嗓子一動,竟是服下了。


    禦醫將白圭重新放到榻上,眾人目不轉睛地直望著他。過有一頓飯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來,緩緩睜開眼睛。


    公孫衍聲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將眼睛閉上,又過一刻兒,重新睜開,目光望向公孫衍,然後移動眼珠,轉向龍賈和朱威,最後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說道:“諸位都在,甚好!”


    龍賈叩道:“老相國,您有何話,說予我們吧!”


    白圭點點頭,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兒,也——也叫他來!”


    老家宰略怔一下,囁嚅道:“剛才還在這兒,一晃竟是不見了。老奴這就尋去!”轉身急急走出,低聲責斥護院,“早讓你們去喊少爺,人呢?”


    護院應道:“迴家老的話,小人已到元亨樓喊過兩遭了,少爺賭興正濃,不肯迴來!”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這一陣兒,不讓少爺迴來,如何能成?”


    護院答應一聲,牽出一匹快馬,翻身躍上,徑朝元亨樓馳去。


    賭廳中人聲鼎沸,白虎正與梁公子、吳公子等幾人賭得熱鬧。白虎額頭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轉睛地盯住小桃紅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紅一邊搖骰子,一邊凝視白虎,美目生盼,兩手朝賭台上輕輕一按,結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聲歎氣,小桃紅伸出玉手,將他麵前的金子劃予贏家,身體軟軟地朝白虎身邊一歪,櫻口微啟,將搖骰子的纖手伸到白虎麵前:“白少爺,瞧奴家這手——”


    白虎輕輕握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笑道:“這下好了,你再去搖,準贏!”說罷大手一揮,身後的小廝立即打開箱子,分成幾堆擺在幾上,“押五十金!”


    護院急急走到白虎身邊,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爺,老爺——老爺他——”


    白虎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一邊去,老子手氣剛要上來,你就來煩!”


    護院大急:“少爺,老爺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紅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麽不行呀,白少爺?”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摟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護院,大聲嗬斥,“什麽不行?在這裏說此喪氣話,找死啊你!滾滾滾,再在這裏囉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護院見白虎生氣,又見眾人紛紛向他投來異樣目光,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在斜對麵的另一間屋子裏,戚光透過珠簾隱隱地看著這一切,嘴角露出陰笑,衝著身邊的林掌櫃點了點頭,吩咐一句:“小桃紅真是妙人兒,賞她五金!”


    林掌櫃哈腰說道:“小人記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邊老爺子行將上路,這邊寶貝兒子摟美女賭錢,這要排成一出戲,定是好看!”


    林掌櫃笑道:“這要是戲,戚爺便是那寫戲文的人!”


    戚光嗬嗬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寫戲文的,隻能是主公啊!”


    護院縱馬馳迴相府,急急走進白圭庭院,正要進去,被守在門口的一個奴婢攔住。護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見家老!”


    奴婢朝裏麵努一下嘴,護院打眼一看,趕忙退到一邊。


    病榻前麵,白圭正在交代後事。隻見他伸出老手,緊緊地握住龍賈,顫聲說道:“龍將軍!”


    龍賈泣道:“白相國!”


    四隻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團。


    白圭依舊顫著聲音:“君上昏昧,妄自稱王,大魏百年基業,眼看毀於一旦!老朽無能,愧對先君哪!”


    “老相國,”龍賈泣道,“您已經盡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沒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


    “唉,”白圭歎道,“大魏的今天來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龍賈也是一聲長歎,勾下頭去,淚水流出。


    白圭略頓一頓,緩緩說道:“自吳起奪占河西以來,已有一個甲子,為這七百裏土地,秦、魏屢起戰端,河西處處可見屍骨。龍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應該知道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河西血仇,他們不會輕易忘記啊!”


    “相國所言,龍賈深有感觸。這些年來,龍賈外修長城,內儲糧草,處處設防,謹小慎微,無時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點了點頭:“你做這些,老朽全都看見了。可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龍賈的眉頭漸漸皺起,緊握白圭之手:“老相國——”


    白圭目視龍賈:“老朽將行,有一事欲托將軍!”


    龍賈趕忙跪下:“龍賈恭聽!”


    “公孫鞅所謀,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話,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戰。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裏江山!”


    龍賈哽咽道:“龍賈記下了!”


    “龍將軍,老朽知道,這一托難為你了。老朽世代商賈,聚有一點家當。家老?”


    跪在一邊的老家宰應道:“老奴在!”


    “庫中還有多少金子?”


    “迴稟主公,修鴻溝先後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濟災民用去一千五百,庫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頃,顫聲說道:“都給龍將軍吧,河西防務,離不開這些黃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孫衍、朱威一齊跪於榻前,熱淚奔湧:“主公——”


    白圭的眼睛轉向朱威,緩緩說道:“朱司徒,大溝定於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應親去開閘,看來,此事得勞煩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劇烈咳嗽起來,公孫衍急忙過去,輕輕捶背。白圭大口喘氣,過一會兒,感覺稍好一些,再度轉向龍賈:“龍將軍,賢才乃立國之本。魏國能敵公孫鞅的,眼下隻有公孫衍了。老朽屢次舉薦,君上,唉——魏先失吳起,後失公孫鞅,不能再失公孫衍!就讓公孫衍到你那兒去吧,河西防務,用得上!”


    “龍賈記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轉向公孫衍:“公孫衍——”


    公孫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牆壁。公孫衍順眼望去,見牆上掛著一柄寶劍,急取下來,放在榻上。白圭手撫寶劍,顫聲說道:“公孫衍啊,這就是春秋時吳王夫差賜給伍子胥的屬鏤劍,子胥也是用它刎頸而去的。迴想子胥一生,嘔心瀝血,為吳立下汗馬功勞,不想換來的竟是此劍。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視此劍,多有感懷。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時刻效仿子胥,今日看來,用它不上了。如此寶劍,子胥先生尚未帶走,老朽自然不敢獨享。老朽將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孫衍雙手接過寶劍,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尋覓。家宰知道是在尋找白虎,趕忙走到門外,見護院候在那裏,劈頭問道:“少爺呢?”


    護院叩道:“少爺死也不肯迴來,小人上去拉他,他說要把小人當賭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腳,指著他的麵孔責道:“你——你個沒用的東西!快,多帶幾個人去,捆他迴來!”


    “小人遵命!”護院挑了幾個臣仆,快馬卷入大街,揚起一溜塵土。


    老家宰返迴房間,白圭問道:“混小子迴來了嗎?”


    老家宰跪下:“迴老爺,少爺跟人習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這——這就迴來!”


    白圭的眼睛直視老家宰:“說實話吧,人在哪兒?”


    老家宰又是一陣哽咽:“老爺——”


    “說吧!”


    老家宰泣不成聲:“在——在元亨樓裏賭錢!”


    白圭的眼睛閉上,兩滴老淚滾出。有頃,白圭慢慢地睜開眼睛,對老家宰道:“叫——叫綺漪來!”


    老家宰出去,不一會兒,引領綺漪進來。綺漪年方十六,本是趙國大夫鍾楚的女兒。鍾楚因當廷斥罵趙國權相奉陽君,不久之後即以叛國罪遭到抄斬。鍾楚並無兒子,隻有女兒綺漪,當時年僅兩歲。鍾楚可能預知自己大難臨頭,事前使奶娘抱了綺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鍾楚囑托,帶綺漪曆盡千辛萬苦,終於趕到魏國,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綺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無親人。綺漪雖比白虎小六歲,卻是一起長大,二人青梅竹馬,誰也離不開誰。眼見綺漪漸漸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裏,喜在心頭,於去年綺漪及笄之後,為他們辦了婚事。


    綺漪進門,跪在榻前,將頭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布皺紋的老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孩子,不想白虎渾成這樣,老朽害你受苦了!”


    綺漪泣道:“是漪兒自找的。漪兒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無論他成什麽樣子,漪兒也是無怨無悔!”


    白圭看了看她:“聽說你有了身孕,要是生個小子,就叫白起,讓他從頭做起,從自己做起吧!”


    綺漪含淚點了點頭。


    白圭又是咳嗽幾聲,眼睛轉向公孫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嬌縱之過。公孫衍啊,這個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死在戰場上,不要死在賭——賭——”


    白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公孫衍趕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濃痰堵住氣道,抽搐一下,頭歪向一邊。


    眾人齊放悲聲:“主公——”


    相府內外,頓時悲悲切切,哭聲一片。正在此時,護院領著幾個仆役七手八腳地扭著白虎,推進院中。白虎一邊掙脫,一邊跺腳大罵:“放開我,你們這群混蛋,放開我——看我宰了你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川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川子並收藏鬼穀子的局(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