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臣應道:“迴稟君上,庫中金銀珍寶,多用於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所剩無幾了!”


    秦孝公眉頭微皺:“寡人問你還有多少?”


    內臣略略遲疑一下:“還有黃金百鎰,白銀萬兩,奇珍異寶三箱,全是老奴留給君上備急用的!”


    “寡人有銀子用就行了。餘下的金子、珍寶,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撥給大良造!”


    “老奴領旨!”


    秦孝公轉頭對公孫鞅:“你得挑選一個幹練點兒的做副使。你看誰去合適?”


    “五大夫樗(chu)裏疾!”


    秦孝公思忖有頃,點頭道:“就他吧!”


    事不宜遲,公孫鞅當下開始準備,待天黑時,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翌日東方發白,公孫鞅的使魏車隊已經浩浩蕩蕩地馳離大良造府,徑朝東城門走去。


    公孫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門下麵,晨曦裏站著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後。顯然,他們早就候在那兒了。


    公孫鞅喝住車子,走前幾步,忙與副使樗裏疾叩拜於地。秦孝公親手將他們扶起。二人相視有頃,公孫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辭!”


    秦孝公執公孫鞅之手:“公孫愛卿,寡人沒有再多的話了。愛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敵一國之軍,秦國的未來命運,全都係在愛卿一人身上了!”


    公孫鞅朗聲說道:“微臣萬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內臣從車中抱出一隻精美的禮箱,放在公孫鞅麵前。公孫鞅驚訝地望了望箱子,征詢的目光轉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內臣,內臣打開,裏麵是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孝公手指箱子,緩緩說道:“愛卿啊,這點首飾,是昨兒晚上寡人從夫人、嬪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討來的,你一並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也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涕泣。


    公孫鞅再次伏下身去,將頭叩得山響,連拜三拜,合上箱子,驟然起身,沙啞著嗓子朝樗裏疾低吼一聲:“啟程!”


    公孫鞅出鹹陽後一路東行。一過洛水,眾人立即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數道,盤查更見嚴格。看到他們打著的“秦使”、“公孫”等旗號,路人無不以奇異甚至敵視的目光望著這隊使魏人馬,這使他們備感壓抑,一路上似乎無人願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越走越見精神。剛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三下兩下將軺車窗口上的布簾盡數打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鎮陰晉時,公孫鞅更是將頭探出窗外,一邊看著遠處的城垛,一邊微微點頭,似是自說自話。


    跟在車後的副使樗裏疾以為公孫鞅有事交代,策馬緊趕幾步,靠上來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孫鞅神態悠然地指著窗外:“樗裏疾,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迴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並不答話,仍將兩隻眼睛盯著窗外,陡然瞧見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穿著黑衣的老人和一個穿著藍衣的小夥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來,走到老人麵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頭望望旗子,見上麵寫的是一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著車上的糧食:“老丈,您這車糧食要送哪兒?”


    老人還沒說話,身邊的小夥子接道:“是送軍糧,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


    公孫鞅望他一眼,故意說道:“天下尚未太平幾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夥子朝他的旗幟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壞人,索性告訴你吧,聽說君上是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得當心一點,不要住在城裏,最好搬進山裏去!”


    公孫鞅哈哈大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夥子急急接道:“這兒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朝他白了一眼,緩緩說道:“迴官人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寧秦!”


    公孫鞅點了點頭,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樗裏疾道:“你方才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寧秦!”


    身為老秦人的樗裏疾當然知道這個名字,點頭說道:“是的,小時候就聽家父說,這兒在過去是叫寧秦!”


    公孫鞅語氣堅定:“六十年前,它叫寧秦,要不了幾年,它仍然會叫寧秦。”


    樗裏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說,我們要收迴河——”突然意識到說走嘴了,趕忙收住話頭,環視左右。


    公孫鞅微微一笑,跳入車中,車子再次轔轔而動。


    魏國宮城坐落於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經過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國君的精心構築,看起來富麗堂皇,與魏國如日中天的國勢恰相映照。


    在魏宮後花園裏的一塊草地上,魏惠侯輕移腳步,將一柄寶劍舞得上下翻飛,唿唿生風。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邊,眼光隨著魏惠侯的劍影移動。魏惠侯的寶劍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點趕不上趟,伸手揉了幾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勢亮相,收劍。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較昨日又快許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嗬嗬一笑,將劍插進鞘中,故作神秘地說:“來,寡人告訴你一個機密!”


    毗人受寵若驚,急忙附耳過來。


    惠侯略頓一頓:“如果你隻能看到劍光,看不見寡人,三軍就該出征了!”


    毗人囁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經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嗎?這麽說起來,三軍是該出征了!”


    “君上,真還應上了!龍將軍剛從河西迴來,正在偏殿候見!”


    魏惠侯驚喜道:“快,宣他書房覲見!”


    毗人答應一聲,走出去傳旨。候於一邊的兩個宦官上來,服侍魏惠侯換過衣服,走向禦書房。剛剛坐下,毗人就引領河西郡守龍賈走進書房的院子。聽見聲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門外。


    龍賈見狀,隻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將龍賈叩見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龍賈,關愛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幾個月不見,龍愛卿就瘦了一圈!”


    龍賈不無感動地望著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國事家事,亂七八糟的全都碼在這兒,咱們君臣二人,想發福也是難啊!”


    龍賈眼中濕潤,聲音略帶哽咽:“微臣賤軀,死不足惜,君上龍體,千萬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們君臣都得保重,世間還有許多大事等著咱們呢!走,屋裏說去!”


    二人走進書房,宮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熱切地望著龍賈:“龍愛卿,這次召你迴來,不用問你也知道是為何事!”


    “微臣也為此事求見君上!”


    “不瞞龍愛卿,寡人此番伐秦,雖說勝券在握,可愛卿知道,寡人並不魯莽。愛卿駐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實意問你,此戰可有幾成勝算?”


    龍賈遲疑一下:“微臣難以預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難以預知?愛卿是說,此戰並無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勝算;五年前則有六成,眼下,微臣隻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驚,“這——幾年不交手,秦人難道成了神兵不成?”


    龍賈的語氣不無憂慮:“君上,拋開其他不說,微臣隻說一點,十年前之秦以馬換糧,今日之秦以糧換馬;十年前之秦有地無人種,今日之秦有人無地種。君上,對於有人無地種之國,不可輕伐啊!”


    魏惠侯低下頭去,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著龍賈:“愛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經如此了得,再過十年,我大魏又將如何自存?再說,長弓既已拉開,不可不發!寡人向來一言九鼎,豈可中途而廢?”


    “這——”倒是龍賈無話可說了。


    “你看這樣如何?”魏惠侯略頓一頓,緩緩說道,“寡人再加五萬精兵予你,舉傾國之力,一鼓作氣壓向秦人,先使其失去還手之力,再奪其府庫為我所用!”


    龍賈點了點頭:“此戰既成定局,微臣自當全力以赴,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魏惠侯語氣堅定:“龍愛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腦,隻要你押著秦公,凱旋而歸!”


    “微臣遵命!請問君上何時發兵?”


    “寡人昨日親至太廟求卦,說是丁醜日午時,宜征西!”


    龍賈驚道:“丁醜日?就是後日了!”


    “正是!丁醜日午時,寡人親去轅門祭旗,為將軍壯行!”


    龍賈起身叩道:“微臣與三軍將士恭候君上大駕!”


    龍賈正欲告辭,毗人走進來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覲見!”


    “宣!”


    陳軫急急進來,叩道:“啟奏君上,秦使公孫鞅來朝!”


    魏惠侯略感驚愕:“公孫鞅?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麽?”


    “看樣子,像是求和來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聲,“陳愛卿,你去告訴公孫鞅,就說寡人沒工夫聽他扯閑,讓他省點力氣,迴家迎戰龍將軍吧!”


    龍賈略微遲疑一下,跨前奏道:“啟奏君上,微臣以為,君上不如一見,聽聽這個公孫鞅是何說辭!”


    魏惠侯沉思有頃,點頭道:“好吧,龍將軍既有此諫,寡人權且見他一麵!陳愛卿,你去知會公孫鞅,讓他明日上朝,見識見識我大魏威儀!若是所言稱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條活命!若是不稱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淩晨,公孫鞅帶著覲見之禮,和樗裏疾一道趕至魏宮。此時,上朝的鍾聲已經響過兩遍,魏國大夫以上官員正在陸續趕來。在宮門兩側兩箭地外的拴馬場上,人喊馬嘶,一片喧囂。


    因要召見秦使,原本氣勢雄渾的魏宮這一日更是不同尋常,門口守衛士兵比平時多出兩倍,槍戟林立,氣氛森嚴。


    上朝鍾聲響過三遍,文武朝臣開始走進宮門。因無旨意,公孫鞅等隻能在宮門外麵候旨。不到一刻鍾,果有傳旨大夫走出宮門,在台階上沿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孫鞅上殿覲見!”


    樗裏疾的目光投向公孫鞅,神色緊張。公孫鞅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你拿上這個,若出意外,可開此囊!”


    樗裏疾雙手接過錦囊:“下官遵命!”


    公孫鞅一個轉身,昂首走向台階,與傳旨的見過大禮,低語數聲,向下招手。樗裏疾示意隨行人員抬上禮品,步上台階。一行諸人走進宮殿大門,越過兩道內門,方才走至正殿。傳旨官進去,不一會兒,裏麵傳出毗人的唱宣聲:“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隻身走進大殿,遠遠望見魏惠侯高坐龍位,左首站著公子卬、龍賈等數員武將,右首站著太子申、陳軫、朱威等數員文臣。


    公孫鞅伏地叩拜,朗聲說道:“秦使公孫鞅叩見陛下,祝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話音未落,滿朝震動,皆以驚異的目光望向魏侯。盡管早已禮崩樂壞,但“陛下”一詞仍然十分敏感。


    公孫鞅此語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頃,魏惠侯震幾喝道:“公孫鞅,你是真的不知禮數呢,還是成心要做亂臣賊子?”


    公孫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語?”


    魏惠侯冷笑一聲:“公孫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問你,‘陛下’二字隻能用於參拜天子,豈能由你胡亂稱唿?”


    公孫鞅侃侃說道:“陛下,公孫鞅並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當然應是君臨天下、號令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論,陛下威勢足以號令諸侯,德才足以君臨天下,為何當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準公孫鞅的話是故意奉承呢,還是另有目的。不過,無論如何,此話聽起來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轉,身子微朝後仰,緩緩說道:“嗯,看來你是不知禮數了,寡人暫且不予計較。說吧,你不遠千裏而來,不會隻為叫這一聲‘陛下’吧!”


    公孫鞅心中已經有底,納頭又是一拜,抬頭說道:“陛下聖明。公孫鞅受秦公委托,特來向陛下問安。秦地雖然貧瘠,所產不足掛齒,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貢奉土特產少許,望陛下不棄!”


    魏惠侯不動聲色:“哦,是何土特產?”


    公孫鞅朝門外大聲叫道:“為陛下晉獻貢品!”


    恭候於殿外的隨行秦人聞聲走進,將幾個大大的禮箱抬進殿裏,禮箱上麵的“秦貢”二字奪人眼目。


    抬禮箱的剛剛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進殿中,在惠侯麵前跪伏於地,齊聲叩道:“民女叩見陛下,恭祝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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