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城是個天才,不光精通本門術業,連其他四門的門道也是一清二楚,又兼具雄材大略,深孚人望,在各界都吃得開。五脈在他的帶領下,聲望達到巔峰。那時節,在京滬等地,提起許一城和明眼梅花,無不翹起大拇指。買家若是一聽這玩意兒被許一城鑒過,問都不問,直接包走。


    “有件事你得知道,在民國之前,咱們中國人是不碰佛像的,尤其是不玩佛頭。佛頭這東西,隻有洋人才格外有興趣。許多國外著名的博物館,都來中國收購,價格還都不低。古董販子們一見有利可圖,紛紛從龍門、敦煌等地盜割佛頭,賣給洋人,連出了幾件大案子。這些案子曝光以後,影響極壞,佛教徒和文化、考古界紛紛要求民國政府采取措施,通過考古委員會唿籲,認為這是對中華文明的一大破壞。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五脈卻出了一件大事。1931年,我們偉大的掌門人許一城,鬼迷心竅,跟一個叫木戶有三的日本人勾結,潛入內陸。五脈中人誰都不知道他們兩個去了哪裏,幹了什麽。等到木戶有三迴到日本以後,在《考古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遊記,說在中國友人許一城的配合下,尋獲了一件稀世珍寶‘則天明堂玉佛頭’,還附了兩個人的合影和那個玉佛頭的照片。


    “日本媒體大肆宣揚了一陣,消息傳到中國以後,輿論大嘩,紛紛指責許一城是漢奸。五脈也因此在藏古界聲名狼藉,幾乎站不住腳。你想想,誰會去信任一個盜賣文物的鑒寶人呢?何況還是盜賣給日本人。


    “這件大案被媒體起了大標題《鑒古名宿自甘墮落,勾結倭寇賣我長城》,著實哄傳過一陣。拜他所賜,我們五脈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五脈的家長找到許一城,要求他做出澄清或解釋,他卻拒絕了,什麽都不肯說。民國政府很快將他逮捕,判決很快就下來了:死刑。


    “許一城很快被押赴京郊某一處的刑場執行槍決。與此同時,五脈的家長也做出了決定,鑒於許一城的影響太壞,罷免他的掌門之職,同時把許家開革出去。從此五脈就變成了四脈。


    “許一城的老婆倒是個有誌氣的女人。門裏宣布開革的第二天,她就帶著兒子離開了五脈,從此再無音訊。但經過這一次打擊,四脈氣象大不如前,後來又趕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更加衰微。一直到建國以後,在總理的關懷下,這四脈才重新改組成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獲得新生。”


    聽黃克武講完以後,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黃克武所說皆為實情的話,那我爺爺還真的是一個大漢奸、大賣國賊。


    勾結日本人什麽的且不說,盜賣則天明堂的玉佛頭?那還了得?


    則天明堂,那在中國建築史上屬於空前絕後的傑作。這間明堂方圓百米,高也是百米,極其華麗宏偉,在古代算得上是超大型建築,被認為是唐代風範的極致體現——可惜建成以後沒兩年,就失火燒沒了,不然留到現在,絕對是和故宮、乾陵、長城並稱古代奇觀。


    武則天對明堂如此重視,裏麵供奉著的東西,自然也是海內少有的奇珍異寶。隨便一件東西流傳到現在,都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我爺爺許一城居然盜賣明堂裏的玉佛頭,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看周圍的人的反應,他們早就知道這個故事了——準確地說,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人,全知道這個故事,隻有我這個許家的後裔不知道。


    一想到這裏,我就有點汗顏,看向黃克武的眼神也不那麽有底氣了。不過我心中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又說不太清楚。


    “你現在明白了?當初許家做下那等無恥之事,還牽連了其他四脈,五脈根基幾乎為之不保。你若想重迴五脈,就先把你爺爺的罪孽清算清楚!”黃克武訓斥道,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他是親曆者,一定對許一城案發後五脈所處的窘境記憶猶新。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劉局估計是看出我的尷尬,輕輕拍了拍桌子:“黃老您別激動。許一城做錯了事,那是他的問題。小許與許一城雖是爺孫,可一城死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再者說,小許的父親自知有愧,閉關隱居,一世都不摻和五脈的事,贖罪也都贖夠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牽扯到下一代、下兩代去呢?咱可不能搞‘文革’那一套,老子反動兒混蛋什麽的。”


    黃克武冷哼一聲:“照你這麽說,我們就該當沒事人一樣,跟這個許一城的孫子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荒唐!”


    劉局見黃克武說得決絕,賠笑道:“依您老的意思,小許該怎麽樣才能重迴五脈?”黃克武略做思忖,開口說道:“若想讓許家重歸五脈,也簡單。他爺爺不是把那個玉佛頭賣出去了麽?他若是能給弄迴來,我黃家親自給他抬進五脈!”


    說完以後,黃克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桌子上的其他幾個長輩都微皺眉頭。這個條件表麵看合情合理,實則是故意刁難。這改朝換代都幾十年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現在讓我一個小古董販子把明堂玉佛頭搞迴來,那不比盜掘乾陵簡單多少——且不說那玉佛頭如今下落不明,就是知道下落,肯定也是價值連城,藏在什麽收藏家的博物館裏。我哪來的錢買?總不能偷迴來吧?


    “小子,你能做到嗎?”黃克武問。


    我心中憤懣越發濃鬱。重返五脈這事,我從來沒想過,也不知道迴歸有什麽好處。從頭到尾,其實全是劉局一個人在不停地攛掇,現在倒好,黃克武一巴掌打迴來,卻是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強壓住怒氣,端起酒杯道:“黃老爺子,從前我不知道我爺爺和我家的來曆,一直稀裏糊塗過日子。今天晚上聽您解惑,把這個事兒說透,給了我一個明白交代。我謝謝您,改日請您吃飯。不過五脈一事,我真沒那麽大興趣。既然我爺爺是犯下了事被開革出門,我這當孫子的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往裏鑽。玉佛頭我找不迴來,也不想找迴來。咱們哪說哪了,今天就這樣吧!”


    我許家是講尊嚴的,既然被人開革出門,那麽也沒必要硬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推開椅子要走。劉局使了個眼色,藥不然趕緊起身一把拽住我,低聲道:“你急什麽?我爺爺和劉一鳴都挺你,沈奶奶也沒說啥,三比一,黃家奈何不了你。”我搖搖頭說:“我本來也沒打算趟這灘渾水,你們非逼著我摻和。”藥不然氣得直瞪眼睛:“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進鑒古研究會,你倒好,把機會往外推!笨不笨!”


    “人各有誌,何必強求。”


    我鐵了心要走,誰也勸不住。最近這一連串事件太讓人不自在了:劉局半夜約談,藥不然上門挑釁,瑞緗豐賣假佛頭,五脈聚餐,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把我使喚來使喚去,從來沒問問我樂意不樂意。我感覺自己成了一枚象棋子兒,人家在棋盤上想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


    憑什麽啊!


    泥人還有個土性,耗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我把藥不然甩開,轉身要走。劉局原本慢悠悠地啜著酒,聽到我這麽一說,微微一笑,淡淡說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爺爺許一城平反?”


    這一句話有如頭頂“喀嚓”響過一聲巨雷,把我當時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轉過臉去,看著劉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齊齊望過去,表情各異,院子裏一片寂靜。


    什麽?平反?


    平反這個詞兒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我爹媽在反右期間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雙雙自盡。頭幾年我一直忙於寫申訴材料,替他們平反摘帽子。所以一聽到這個詞,我心裏一激靈。


    我停下腳步,迴頭看向劉局:“您是說,我爺爺許一城的案子,另有隱情?”


    劉局從容道:“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機會。你往下挖,說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你不挖,這漢奸的帽子你爺爺就得一直戴著。”


    劉局不愧是領導幹部,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從來不肯說清楚。這一席話聽著七拐八繞,實則滴水不漏,什麽信息都沒提供,什麽保證也沒承諾,但卻隱隱約約地抓住了我的軟肋。


    這個軟肋,就是我們許家的名譽。我爺爺許一城若是個貨真價實的漢奸,也就罷了;倘若其中藏有什麽隱情,我這做孫子的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徹查到底,給他平反昭雪。我們許家人對榮辱看得極重,做人的原則也是一以貫之,對此劉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說出這種話來,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無法拒絕,無法坐視自己爺爺有平反的機會而不理——這是劉局堂堂正正的陽謀。


    我迴到餐桌前,雙手撐住桌麵,身子前傾,盯著這一幹鑒古學會的老大們:“五脈我們許家迴不迴來,無所謂。不過許一城這件事我得問清楚。劉局,您說的好好把握機會,是什麽意思?”


    劉局看了眼黃克武,徐徐道:“黃老爺子剛才的故事裏,已經把這個機會藏在裏頭了。能不能發現,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種揪著劉局衣領大吼的衝動。他到底會不會直截了當說話?每次開口總是繞來繞去的,聽起來一點都不痛快。黃克武看起來也不太喜歡劉局這麽說話,他的臥蠶眉一聳,開口道:“許一城當年的事確實疑點不少,但那些是些細枝末節,他勾結日本人盜賣國寶,大節有虧,可是逃不掉的。”


    黃克武既然都這麽說了,等於間接承認了劉局的話——剛才的故事裏,確實藏有玄機。


    我不顧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誡子椅上,仔細迴想黃克武剛才講的故事,試圖找出暗藏的玄機。可是要從中聽到,談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來。好幾次想開口,又都閉上了。黃克武身後那個叫黃煙煙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說不上是嘲笑還是鄙視。


    藥不然倒是抓耳撓腮地想提示我什麽,可他爺爺根本不讓他說話。他隻得拿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後趕緊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動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過來。


    其實這個蹊蹺之處隱藏得並不深,甚至說根本沒有被刻意隱藏。我之所以之前沒發現,完全是因為被我家的黑曆史所震驚,顧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誤區。


    蹊蹺之處,正是那個則天明堂裏的玉佛頭。


    佛頭在藏古界是個特定稱謂,代表了兩種東西。一種是念珠裏的大珠,代表佛陀,還有一種,就是從佛像上盜割的佛頭。


    佛頭這類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無人問津,不算一個門類。鴉片戰爭之後,西方探險家、收藏家大量進入中國,佛像才開始被重視。不過佛像大多是石雕,體型龐大,既顯眼又不易搬運。盜賊為了攜帶方便,都是把最具藝術價值的腦袋割下來帶走,扔下無頭佛身在原地。


    但則天明堂的佛頭,是玉佛頭。除了曆史價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錢。所以很少有人會去割玉佛的佛頭,都是盡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話,叫“石頭鐵尊玉全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割下玉佛頭的行為,無異於是買櫝還珠。


    打個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個大塑料袋裏包著一疊錢,會把錢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見一個皮爾卡丹的錢包裏放著一疊錢,你肯定是連錢包一起拿,因為這錢包本身說不定比裏麵的錢還貴。誰要是光拿走了錢,卻把錢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爾卡丹的錢包,玉佛頭就是錢包裏的錢。


    根據黃克武的描述,我爺爺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這對於一個五脈掌門來說,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賣掉,豈不賺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那麽玉佛身子在哪裏?則天明堂裏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寶。玉佛頭現世,民國政府和藏古界一定會發了瘋地去找玉佛身。可聽黃克武的描述,許一城死後,這事就平息了,再沒什麽動靜,這也不正常。


    想通了這個關節,我望向劉局和黃克武,把我心中的這些疑問告訴他們。劉局聽完大笑道:“你這個倔孩子,總算想明白了。”他隨即又收斂起笑容:“不過你也別太樂觀,這些疑問未必幫得上你的忙。”


    我點點頭,關於玉佛頭的疑問屬於常識範疇,我都能看出問題,五脈不可能看不出來。這麽多年來,他們肯定也派人追查過,看黃克武的惡劣態度,就知道沒什麽結果。


    劉局說的沒錯,這是個機會,但也僅僅隻是個機會而已。這些疑問,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釋。也許曆史流傳下來的就隻有這麽一個玉佛頭;也許玉佛身在戰亂中被砸毀,無人知曉;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機緣巧合下偷偷拿到手,從來沒拿出來在市麵流通。隻憑著這點線索給我爺爺平反,概率實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謝謝劉局關心,我會去設法查查。”我沒有退縮。許家因為這件事,已經犧牲了整個家族,直覺告訴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齋的那塊匾額,一定也與這玉佛頭,和許一城有關係。我是許家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隻有查出真相,才能給許家一個明白的交代。


    我膽小,我也怕事,但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態,劉局側身對黃克武道:“黃老爺子,您覺得這樣行麽?”


    黃克武伸出一個指頭,遙遙點著我的腦門:“看在五脈的份上,我多給你個機會。要麽你證明許一城是清白的,要麽你找迴玉佛頭。兩個條件你隻要完成一個,我就同意許家重迴鑒古學會。”


    這老爺子性烈如火,其實心思一點都不簡單。看起來他大度,其實難度一點沒變,反而還有所增加……


    劉局環顧四周,又問藥來、沈雲琛,劉一鳴三位。前兩位不置可否,應該是默許了。一直閉目養神的劉一鳴睜開眼睛,隻說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黃的意思吧。咱們都做個見證,免得小許反悔。”


    我嘿嘿一樂,這個老頭子說話夠毒。他明裏是說我,其實是嘲諷黃克武。黃克武眉頭一蹙,沒說什麽,倒是黃煙煙俏眼一瞪,流露出明顯不滿。劉一鳴地位尊崇,她不能說什麽,隻得輕咬了一下嘴唇。


    這時劉局笑眯眯地說:“既然鑒古學會的幾位理事都同意,這事就好辦了。”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一疊紅頭文件擱到桌子上。第一張是正本,還蓋著大紅章,底下幾頁都是複印件,四位理事剛好一人一張。看得出來,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表情不一。


    “這是一個月前外事辦轉給我的一封請求信,信來自東京,寫信的人叫做木戶加奈。她是木戶有三的孫女。”


    劉局這一句話,讓全場都陷入一片安靜。我偷偷掃視了一圈,發現無論是黃克武,還是藥來、沈雲琛,都露出驚疑的表情,說明他們事先也不知情,隻有劉一鳴還是一臉淡然。


    先是領來一個許一城的孫子,然後又突然跳出一個木戶有三的孫女。我越發感覺,劉局這一次宴會,可不光是扶我進鑒古學會這麽簡單,似乎圖謀很深,而這個圖謀,與幾十年前那場驚天大案息息相關。


    劉局把手裏的紅頭文件原件揚了揚,繼續說道:“木戶加奈在信裏說,她的祖父在中國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國的國寶。因此她決定將則天明堂玉佛頭歸還給中國。現在上頭正在研究,要好好搞個歸還儀式,宣傳中日友好……”


    “啪”的一聲巨響,黃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麵上,這一張上好的厚紅棗木桌居然被拍出幾道裂縫。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來,叮當作響。


    “好小子,你挖這麽一個大坑,就等著我往裏跳是不是!”老頭的聲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黃克武生氣。他剛做出了“拿迴玉佛頭,才能迴五脈”的承諾,轉頭劉局立刻拋出這麽一條歸還玉佛頭的爆炸性新聞,隻要他多說一句“小許可以參與這個歸還工作”,就算是我尋迴了玉佛頭,許家便可堂而皇之迴歸五脈——簡單一句話,黃克武被坑了。


    黃克武一動手,黃煙煙立刻也有了動作,她表情忽變,兩道目光如閃電一般射向劉局。這時候劉一鳴身後那名男子悄無聲息地往前邁了一步,恰好站在黃煙煙和劉局之間。四合院裏一時間劍拔弩張。


    這時候在一旁的沈雲琛發話道:“我說劉局,這麽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現在才跟我們說。”她的語氣裏充滿責怪,顯然也對他的舉動頗為不滿。


    劉局一攤手:“這事是通過外事辦傳達的,屬於國家機密。不是我刻意瞞著幾位,實在是有紀律,不到時候不能說。”


    劉局和鑒古學會不一樣,是正經國家幹部。鑒古學會地位尊崇,可也絕不可能淩駕於政府之上。劉局抬出外事辦當擋箭牌,沈雲琛無話可說,隻得又問道:“那這個機密現在算是解禁了?”劉局點點頭,說他今天召集大家來此,正題就是說這個事。


    這時黃克武一聲斷喝:“劉一鳴,你是早就算計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劉局,而是把矛頭直接指向劉一鳴。看來他已經認定,劉局是衝在前頭打頭陣的,真正籌謀的是那個劉一鳴。


    劉一鳴沒吭聲,又是劉局說道:“黃老爺子,您別著急。我這話還沒說完呢。”他揮了揮手,劉一鳴身前的男子退後了兩步,黃煙煙也老大不情願地收了手。


    劉局道:“玉佛頭不光關係到國家文物和藏古界,還與咱們五脈大有淵源。它能歸還,是件大喜事。我原來也想早點告訴幾位理事,讓咱們好好樂嗬樂嗬。可是在我們收到木戶加奈的信之後,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藥來奇道:“難道匿名信裏說,木戶加奈歸還中國的那尊佛頭,是假的?”


    劉局苦笑道:“不錯。”


    在坐的人包括我頓時啞然。


    劉局說到這裏,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頭藏尾,根本沒說明白。現在這個歸還儀式的風已經吹出去了,有好幾位大領導都很有興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騎虎難下。取消歸還儀式不行,會在國際上造成不良影響;如果木戶加奈歸還的佛頭是假的,更是有損國家聲望。所以上頭已經下了命令,無論如何,要在歸還儀式之前搞清楚。”


    藥來問:“歸還儀式定在何時?”劉局伸出一根指頭:“一個月以後。”


    一個月時間,這可真是有點緊。劉局對我說道:“小許,我找你出來,是希望你能夠幫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劉局的意思。許一城的罪名是盜賣佛頭給日本人,現在這佛頭卻真偽難辨,其中一定隱藏著什麽曲折。所以對我來說,辨明佛頭真假,和查明我爺爺當年作為,其實是一件事,不怕不盡心竭力。


    這一場宴會裏,劉局先為許家迴歸五脈張目,迫使黃克武說出當年往事,引出我的決心,再拋出佛頭一事,讓我無法拒絕,一連串的安排可真稱得上是煞費苦心——可問題來了,我雖繼承了許家血脈,但鑒古的水平不見得多高,也不知道什麽獨門秘密,劉局費這麽大力氣把我扯進來,到底為的什麽?


    毛主席說過,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還沒想明白,黃克武先不幹了:“鑒定個佛頭而已,有什麽難的!我們黃字門的人足可以勝任,何必假手於外人?”他一指黃煙煙:“別說別人,她就比這個野小子強。”


    金石本是白字門的領域,許家被驅出五脈以後,這一行當被黃字門接盤。劉局讓我來鑒定佛頭,等於是越俎代庖,動搖了黃字門的權威。我若是順利完成任務,許家就可以迴歸五脈,對黃字門更不利。


    麵對質問,劉局用兩個指頭敲了敲桌麵,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您的人真可以勝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許的那本《素鼎錄》了。”是言一出,十幾道熾熱的視線在小院裏交錯縱橫,每個人都露出了不一樣的表情。藥不然衝著我搖搖頭,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下午我那兒才被盜,這會兒劉局就已經知道真相了?看來方震早知道實情,沒告訴我而已。這些人做事,全都一個德性,吞吞吐吐藏著掖著,沒一點痛快勁兒。


    黃克武也沒料到劉局會這麽說,迴頭低聲問了黃煙煙一句,眉頭大皺,轉頭道:“玉佛頭事關五脈,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調門比剛才低了不少,看來是被劉局拿住了軟肋。


    劉局解釋道:“玉佛頭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脈一動,藏古界的其他人也會聞到風聲。到時候佛頭沒還迴來,自己家院子鬧得沸沸揚揚,上頭可就被動了。小許是白字門後人,嚴格來說也不算外人,他平時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麵最合適不過。”


    說到這裏,他把黃克武的酒杯扶起來,重新斟滿,恭恭敬敬遞過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驗一下小許麽?這次玉佛頭的真偽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辦砸了,別說您,我都不會讓他進門。”


    如果我把事情辦好了會怎麽樣,劉局沒說,也不用說,給黃克武留個台階。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我黃門榮辱事小,五脈佛頭事大。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讓煙煙跟著他。”然後他對自己孫女貼耳說了一句。


    黃煙煙聽完吩咐,走到我跟前,雙手開始解衣扣。我嚇了一跳,以為黃家要給我配個陪床的,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兩步。黃煙煙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雙手從敞開的衣襟裏拿出一個掛飾,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我。原來人家的掛飾是藏在衣服裏,解開第一個扣子是為了方便拿出來。我差點會錯意了。


    她遞給我的這東西,是個小巧的青銅環,上頭用一根紅繩穿起。這枚小青銅環,表麵鏽跡斑斕,隱有五彩,看形製是個古物。我拿在手裏,隱隱能感覺到一陣溫熱,不用問,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貼身的溫度。


    這玩意是古人用來束帶的,不算稀罕東西。但這個上麵居然嵌著金紋,走成蒲紋樣式,跟綠鏽相襯頗為華貴。我拿在手裏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黃克武道:“這東西賠給你,夠了麽?”我聽出來了,他今天被劉局擺了一道,不甘心,還要考我一考。這東西能掛在黃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獨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說不定就中了他們的計。


    我把青銅環捏在手裏,摩挲了一陣,沒有說話。藥不然衝我做了個曖昧的手勢,又指了指黃煙煙,意思是這東西是人家姑娘貼身帶著的,剛拿出來你就摸個不停,太猥瑣了。這小子,太損了。


    我用指甲偷偷摳了一下青銅環上麵的銅鏽。古銅鏽特別硬,假銅鏽都是膠水做的,很軟,一摳就進去。我稍一用力,指甲就頂彎了,硬得很!其實我是多此一舉,這枚青銅環的真偽,不用鑒別,肯定是真的。這裏全是行家,若是黃克武拿個假的出來,那是抽自己耳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董局中局(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伯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伯庸並收藏古董局中局(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