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太便宜她了,就要生不如死才好。”三爺笑意盈盈地迴答,“她將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來懊悔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而且,我還需要她的聰明才智與堅強韌勁,折騰得宋家家宅難安呢!”


    淩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看著三爺笑得越發柔和雅致,終於對淩父先前對他的評價有了深刻的體悟——他會笑著拿走別人的小命,更會笑著將人折磨地痛不欲生。


    “至於你的擔憂,就早早將它丟到一邊吧,既然是我要做的,他們便必然沒有翻身的餘地。”三爺看到了淩曉神情的異樣,卻並未點破,也是時候讓她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了,“白霞的事情你便不用管了,我保證,除非你刻意去打聽,不然從此以後她就會徹徹底底的消失在你的世界裏。”


    既然三爺這樣說,那麽淩曉自然是相信的,也同樣對於如此狠辣毒厲的三爺接受良好。淩曉從未認為三爺是和善的人,若非是有這樣的手段,那麽他永遠不可嫩站在現在的位置上。


    至於對待白霞,上輩子積怨甚深,這輩子又針鋒相對,淩曉向來對她沒有什麽富餘的同情心,既然確定她沒有報複迴來的機會,那麽自然也沒有必要去掛懷了。


    況且,淩曉不得不承認,與其看到宋文斌與白霞恩恩愛愛,她倒是更喜歡聽到他們之間爭吵翻臉相互拖後腿的消息,畢竟,這才應當被稱作是“複仇”,不是嗎?


    ☆、第三十九章 少年(三十)


    正如三爺所說的那樣,自從那日以後,白霞就徹底地消失在了淩曉的世界內,除非她閑得無聊專門打探她的消息,否則便如人間蒸發一般,再也見不到蹤影。


    淩曉曾經遠遠地瞧過白霞一次,說起來也是意外的偶遇。白霞看上去仍舊如往常一般的柔弱,卻似乎已然少了曾經那迷人的楚楚動人。公婆——或者說根本稱不上公婆——的冷待,丈夫的厭棄,眾人的輕蔑,一切都讓白霞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提早從一位妙齡少女變成了深閨怨婦。


    人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是嬌貴的,但是倘若沒有一個人願意將她捧在手心裏愛護,又有哪一個女人能夠真正嬌貴地起來呢?一旦嫁了人,又沒有丈夫的嗬護,水做的女兒便如賈寶玉所說的那般,被汙成了泥,渾濁不堪,令人一見就心生厭棄。


    隨著白霞一起沉寂的,還有曾經在少男少女的交際圈中風靡過一時的宋文斌。


    不得不說,他與白霞之間的事情令所有曾對他心懷愛慕的少女們失望萬分,連正房太太都還沒有娶,便有了一個不入流的姨太太,這顯然是他身上一個很難抹去的汙點。如今受到新思潮衝擊的少女們都幻想著能有一個專心待自己的男子,可以效仿西方的一夫一妻無妾,一生一世一雙人,加之宋家並不是什麽人人趨之若鶩的高門大戶,宋文斌自然被大多身份較好的待嫁少女們從擇婿的範圍驅逐了出去,也不知未來當真娶到的正房太太將會是什麽樣的家世、人品。


    也許是被白霞開了葷,於是再也難以克製“男性的本能”,或者是知道自己所憧憬的婚姻被毀,於是幹脆自暴自棄,宋文斌很快便學會了成年男人們尋歡作樂的生活方式,即使淩曉沒有刻意去打聽,也被告知過許多次,有人曾經看到他在高級會所裏左擁右抱。


    大略是她曾經與宋文斌有過婚約,見到宋文斌墮落地如此迅速,許多人都不由得感慨她實在是命好,沒有被表麵所蒙蔽,當真嫁給這個曾經看起來如此完美的男人。


    滬市的交際圈內從來不缺少名媛與貴公子,宋文斌的黯然失色,使得他很快就會被其他人所取代,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取代他成為少女們心中的所憧憬的婚姻對象的人,頗有些諷刺意味地竟然是邵傑。


    由於淩曉曾經聲名自己對宋文斌心有所屬,最初對於該如何追求佳人毫無頭緒的邵傑自然是一切向宋文斌看齊,學習他的待人接物,學習他的溫文有禮。隻不過邵傑有著宋文斌所沒有的跋扈與張揚,這令他的一舉一動就像是太陽那般絢爛奪目,卻又不失貴氣與優雅,加上比宋文斌更加強大的家世背景,使得他迅速成為了滬市交際圈中的新星。


    最讓淩曉頭疼的是,自從她與宋文斌的關係宣告終結,自認為時機已然到來的邵傑追她追得更加殷勤露骨,以極大的熱情展示著自己的心意,幾乎讓淩曉避無可避。


    “最近,邵家那小子倒是殷勤。”某次,當淩曉與三爺閑話的時候,也不知為何,話題就被莫名其妙得引到了追逐在淩曉身後的那幾隻狂蜂浪蝶上。


    淩曉苦惱地歎了口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什麽。雖說三爺是她的長輩,但是察覺到自己對待三爺的感情稍有出格的淩曉一直非常謹慎,一旦談到這類話題,就各種地不自在。


    “邵家倒是又跟我提了幾次,眼見你年紀漸長,又有幾家的男孩子有些蠢蠢欲動,他們似是也有些坐不住了。”三爺垂眸,茶杯蓋一下一下扣在杯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更襯得書房裏寂靜至極,“你是如何想的?覺得邵家那孩子是否是良人?”


    “三爺……您不是覺得他不算好嗎?”淩曉小心地觀察著三爺的臉色,聽他聲音淡淡的,總覺得其中似乎壓抑著不悅。


    “我說他不好,你便聽嗎?”三爺抬頭,目光平靜中透著銳利,仿佛想要將淩曉的腦子剖開看看一般,“現在的孩子,自己有想法得很,崇尚戀愛自由,總是不願將長輩的話放在心裏,總覺得那是古板的教條,是封建的糟粕。”


    “……我怎麽可能會這樣想!”也不知三爺受了什麽刺激,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像是淩曉當真為了一個男人要與他翻臉一般,盡管覺得奇怪,淩曉還是連忙挽住三爺的手臂,挨到他身上,笑著撒嬌,“我自然是聽三爺話的!”


    三爺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將手中的茶杯放下,斜眸看向淩曉挽著他的白皙柔軟的手,與那緊挨著他的手臂上日漸豐滿的胸口。


    淩曉順著三爺的目光看了看自己,頓時意識到不對,連忙拉開距離,訕笑著解釋:“瞧我,從小給三爺撒嬌都習慣了,都快忘了自己已經長大了!”


    三爺輕笑,抬頭看向明明漲紅了臉色、卻努力做出不在意模樣的淩曉,伸手將她摟迴自己身邊,那姿態甚至比先前還要親昵上三分:“無論你長成什麽模樣,在我眼裏都和小時候沒什麽差別。”


    淩曉幹笑著應了,但是身體仍舊僵硬著,不知該如何放鬆下來。


    是的,她已經長大了,在這個歲數,已經又不知多少個女孩早就嫁為人婦,甚至生下了孩子,而尚且不到三十的三爺,更是正年富力強的成年男子。


    即使這個時代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注重男女大防,但是一個待嫁年歲的少女與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如此親密的接觸,仍舊是有些不妥的。從小到大,已然熟悉了三爺懷抱的淩曉一直將三爺視為父兄,並未察覺到異樣,但是方才那一瞬間,她卻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與三爺早已不是可以如此親密的年歲了。


    有時候,就是如此不起眼卻又令人無法忽視的瞬間,足以改變一個人所固有的想法。淩曉靠在三爺懷裏,感受著那隔著衣衫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再也無法將這胸膛視為可以安心休憩的港灣,反而覺得那緊實的肌肉與禁錮的力度,充滿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侵略性。


    “對邵家那小子,你是如何想的?”三爺的聲音清淡低沉,在淩曉的耳邊響起,令她被那噴灑在肌膚上的熱氣激得一顫。


    淩曉垂著頭,良久才找迴自己的神智,對三爺的問題做出了反應:“邵傑……我覺得他還挺不錯的……”話音剛落,淩曉就感受到三爺圈著她肩膀的手臂微一收緊,隻不過她本身也緊張得很,根本沒有將這一瞬間的改變放在心上,“不過,我不想嫁他。”


    “哦,為何?”三爺的語調微揚。


    “因為我覺得自己跟他不是一路的人。”淩曉誠實地迴答,“而且像邵家這樣的世家,必然規矩是很大的,我不想被禁錮住,然後一輩子當一個安守後宅的女人。”淩曉抬起頭,看向三爺,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閃光,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對自由的向往。


    三爺垂頭看著她,鼻端縈繞著少女的馨香,懷中是少女溫軟的身體,少女嬌聲向他傾訴著自己的理想,這一切都讓三爺的神智有一瞬間的動搖,幾乎想要去吻一吻那璀璨若星辰的眼睛。


    但是他克製住了,隻是微笑著輕輕頷首,宛若讚許:“那你想要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這……”淩曉有些遲疑地皺了皺眉,確切的說,她的人生規劃裏從未有過男人和婚姻這類的東西,此時突然被問起,對方又是三爺,根本不能遮掩撒謊,這難免讓淩曉有些苦惱。


    不知道自己理想中的丈夫人選是什麽樣的,更加有不敢照實說自己根本沒有打算嫁人,畢竟這實在有些離經叛道,即使開明入三爺,大概也是無法接受的。


    三爺並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淩曉去思考。思前想後,淩曉的眼睛突然一亮,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想要找一個男人,家世不如我,能力不如我,相貌一般,性格懦弱,我說東他不敢往西,我說南他不敢向北,我可以完完全全將他控製在手心裏,無論我做什麽,他都不敢說半個‘不’字!”淩曉高傲地宣布,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簡直是絕妙至極。


    她早已不相信女人必須依附於男人,自古以來,女人總是對男人言聽計從,不就是因為自己毫無能力,必須依仗男人養活自己嗎?那麽倘若她淩曉有手腕有能力,然後養一個必須依附於自己的男人,打斷他的傲骨,消磨他的意誌,堵死他的退路,讓他溫順若女人,這不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了嗎?


    然後……說完這一番豪言壯誌之後,淩曉就被突然黑沉了臉色的三爺趕了出去,站在書房外一頭霧水。


    “三爺不喜歡我這樣的想法麽?這樣可就沒有臭男人能壓在我頭上了啊……”淩曉疑惑地撓了撓麵頰,潛意識裏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


    思考良久還是沒有想明白三爺突然生氣翻臉的原因,暫時放棄思考的淩曉聳了聳肩肩膀,決定按照三爺說的那樣,先迴去“自己好好想一想”。


    反正過不了多久,三爺的氣就會消了,自然也不會再提今天的事情……逐漸習慣了三爺的寵愛與放縱的淩曉很坦然地放寬了心,抓住恰巧路遇的周宣華,表達了希望他能夠將自己的歉意與後悔傳達給三爺的要求後,便心情愉快地離開了三爺的宅邸。


    臨時被抓了壯丁的周宣華也是一頭霧水,但是好歹他也明白三爺心中的小九九,在匯報完工作之後,便將淩曉的話原原本本傳達給了三爺。


    三爺支著額頭,聽完這一番完全沒有抓住重點的致歉辭後頗有些哭笑不得。沉默片刻,在周宣華隱含著八卦精光的注視下,三爺輕輕歎了口氣:“你說,我的教導是不是的確出了岔子?”


    “曉曉的性格本就是強硬機敏的,甚至帶著些戾氣,生活的環境看似平順安穩,其實也暗藏洶湧。”周宣華托了托眼鏡,認真得迴答,“再加上您從小就嚴格教育她要自立自強,不能依靠任何人,不能對敵人心軟,要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裏,如今長成這副模樣性格,其實也算不得令人太過意外。”


    三爺有些煩惱地按了按太陽穴,深深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隻是個打發時間的小玩意,自然是越獨立便越省心,隻可惜如今情況變了,他就是有心想要將她收攏在羽翼之下加以庇護,對方也早已習慣了在狂風暴雨中獨自振翅高飛,再也受不得任何的約束。


    ——看起來,這教育女兒的方式,果然不能用來教育情人……


    ☆、第四十章 青年(一)


    1926年,擔任北平政府臨時大總統的袁憲自認為地位已然穩固,突然宣布解散原本對他多有掣肘的國會,表示人民濫用民主自由、人民政治認識尚在幼稚時代,不適宜真正推行,並修改總統選舉法、延長總統任期,隱隱有了恢複帝製的兆頭。


    1927年,在“全國人民的請願”下,袁憲多次“推讓”,最終卻不願辜負眾人的“期待”,終於接受皇帝的尊號,成立中華帝國,改總統製為君主立憲製。與此同時,南方的幾位軍閥則突然宣布獨立,反對袁憲稱帝,並發動“護國戰爭”,而曾經被袁憲派係排擠出政府核心,又因數度反對袁憲所作所為而被迫害暫時流往海外的孫先生也發表了聲明,希望全國的有識之士能夠站起來,為了捍衛共和製度而奮鬥。


    作為南北的要衝地帶,又是諸多新思潮泛濫的地域,滬省自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這一場內戰,瞬時間,戰火擊碎了原本和平的假象,更是擊碎了少男少女們原本無憂無慮的鴛鴦蝴蝶夢。有的擔心戰火延及自身,有的義憤填膺地想要為了國家與民族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心力,上流社會的交談內容也不再有什麽紙醉金迷的影子,反而充滿了對於戰爭局勢惴惴不安的猜測,任何一方的一次微小的勝利或失敗都能引起一番軒然大波,而上次階級也同樣出現了支持護國軍、支持袁憲,還有中立觀望的三類派係。


    關於這一次內戰,淩曉的消息自然都是從情報網極其發達的三爺那裏探聽到的,雖然曾經經曆過一次,但是當時的淩曉仍舊沉浸在與白霞、宋文斌的感情糾葛中,幾乎沒有抽出精力去關注這些,而這輩子,她則每一條消息都沒有錯過。


    趁著淩父打算趁著戰爭發一筆戰爭財、正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對她過多關注的時候,淩曉幾乎每日都泡在三爺的宅邸裏,一邊學習自己原本的課程,一邊聽三爺講述自己對於這場戰爭的理解分析,深感獲益良多。


    “一個女孩子,偏偏對這些感興趣,我看你是錯投了女胎,本應是個兒郎吧?”三爺端著一杯清茶,無奈地看著淩曉專注觀察著畫滿各種進軍路線的地圖,略顯鬱卒。


    即使想要將淩曉獨立好強的性子掰過來,但是長到這麽大,她已然定型,三爺就算是有諸般手段也無法在淩曉身上使,不得不束手束腳。


    雖然一直有教給淩曉琴棋書畫陶冶情操,但是三爺卻從未有過想要將她教成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的想法,她想要學文,那麽他便教她勾心鬥角,她想要學武,那麽他便教她如何殺人,原本是覺得有趣,但是如今有趣的確也是有趣了,卻著實讓人感覺後患無窮。


    所幸,三爺也不是什麽頑固的人,教不成也便教不成了,反正他從未想過要找個三從四德的傳統女性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略反倒是淩曉這不同尋常的狠厲性子恰恰對了他的胃口,讓他逐漸舍不得丟開手去。


    雄獅的身邊就應當是有一隻雌獅的,就算在三爺眼中,淩曉還遠遠夠不上雌獅的格,但是好歹也算是一隻驕傲獨立、兇悍好鬥的貓,勉強算是同一科目。畢竟,在捕獵者的眼中,溫順的綿羊永遠隻能是獵物,而不可能成為能夠並肩而行的同伴。


    當然,雖然三爺放棄了將淩曉扭轉為傳統文雅嫻靜的女性,但是卻絕對不意味著他會願意她上戰場。戰場那種地方是拚運氣的鬼門關,任憑你有潑天的能耐,在子彈麵前也與芸芸眾生毫無區別。


    眼看著淩曉幾乎入迷地對著地圖研究戰略部署規劃,三爺的心裏頗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安,忍不住出言試探。


    淩曉聽到三爺的聲音,有些茫然地扭頭看向他,片刻才展顏一笑:“我倒是還真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呢!”


    “能建功立業?”三爺挑眉。


    “……隻不過為了謀取安身立命的本錢罷了。”淩曉遲疑道。她隻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一些、更好一些,至於什麽建功立業,離她還遠得很,說到底,淩曉仍舊還是女人的思維方式。


    三爺心中稍安,笑容也和緩下來,非常出乎淩曉意料之外地竟然沒有叱責她胸無大誌:“那你對著地圖研究什麽?對戰爭形勢還這麽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打算上戰場做女將軍呢!”


    “三爺,您就別開我的玩笑了!我肚子裏那點東西,能作女將軍才怪呢!”淩曉訕訕地抓了抓頭發,“我隻是覺得,這亂世來了。護國戰爭不知要打多久,結束後大約還會有其他的,多學一些對形勢的判斷,無論如何都是好的,省得不僅賺不到戰爭財,反倒是被打到家門口尚不自知,平白損了小命。”


    三爺讚同地頷首,一邊喜悅於淩曉看的通透、有遠見,果然不愧是自己一手教育出來的孩子,而另一方麵卻又覺得她這般刻苦努力,就像是認為萬一大難臨頭,自己會丟下她獨自飛那般,令人頗為不喜。


    “那麽,你看出這兩方誰會贏了嗎?”三爺將自己矛盾的念頭拋開,溫言問道。


    “護國軍。”淩曉自然知道最後的結果,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是,也稱不上完全的勝利,頂多就是阻止袁憲稱帝罷了。”


    三爺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繼續說。


    這下,就輪到淩曉磕磕巴巴了,雖然知道結果再來分析過程可謂事半功倍,但是淩曉畢竟還是初出茅廬的小崽子,隻能盡量讓自己顯得有理有據些,不要太過天馬行空,平白惹了笑話。


    三爺笑意盈盈地聽了,時不時糾正幾句,將淩曉的思維導向最正確的方向。兩人正說得熱火朝天,卻不料突然聽到有人在門外輕咳一聲,然後敲了敲正敞著書房門。


    扭頭看向門口拿著文件,一臉“不好意思打攪一下”的周宣華,淩曉這才驚覺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之間越過了與三爺之間的安全距離,一起站在攤著地圖的桌前,幾乎被三爺完全擁在懷裏。連忙有些局促地錯開一步,淩曉竭力裝成一副坦然的模樣,朝著周宣華微笑點頭問好,卻不知這一舉一動在旁人眼裏,更顯得像是被抓奸的心虛。


    三爺有些埋怨地瞥了周宣華一眼,看他歉然賠笑中透著揶揄,也懶得跟他多說什麽,直接開門見山:“怎麽了?”


    “劉銘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三爺您說一聲,就能行動了。”周宣華扶了扶眼鏡,正色道。


    三爺微微點了點頭:“那就讓他等著吧,他應當知道時機是什麽的。”


    周宣華欲言又止,看了看淩曉的方向,三爺微微蹙眉,剛想要讓他繼續說,不用防著淩曉,卻發現早就在關注他們交談的淩曉已然識情識趣兒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告退。


    三爺有些無奈地看著淩曉快步出了書房,深感自己任重而道遠。先不論感情上的更進一步,最緊要的,大概就是要首先敲碎隔在自己與淩曉之間那畢恭畢敬、階層分明的牆壁。


    既然三爺有正事要忙,深感自己實在耽誤三爺時間的淩曉迴到自己家,卻在門口見到了正緊緊抿著嘴唇來來迴迴踱步,麵色焦急中隱含著憤怒的邵傑。


    淩曉心裏一咯噔,下意識停下腳步想要躲開,卻被眼神犀利的邵傑逮了個正著,根本不給她任何迴避的機會,就快步朝著淩曉走了過來。


    看著邵傑來勢洶洶,又想到最近邵家的事情,淩曉不由得頭大如鬥。


    關於邵家,淩曉也不知是三爺做了什麽還是他們有了更好的目標,在不久之前突然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全然沒有再提嫁娶之事,僅僅是將她當成了普通的晚輩對待,同樣,也限製了邵傑與她的接觸。


    對此,淩曉倒是坦然以對,甚至稱得上是隱隱鬆了口氣。反倒是淩父有些接受不了,明明求女若渴的邵家卻突然變了卦,非但決口不再提淩曉的婚事,待他也冷淡了下來。思前想後找不到原因的淩父不得不將一切都歸咎在了淩曉的身上,認為是自己的女兒對邵家小公子的追求反應淡漠,最終惹怒了邵家,親家做不成,反倒是成了仇家。


    再加上……身體方麵多有“不適”,工作壓力又大,淩父這一陣子對淩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所幸淩曉早就知道淩父是什麽德行的人,對此毫不意外且接受良好,根本沒有被他影響到自己的好心情。


    邵家態度的改變,卻並不意味著邵傑也會當一個乖孩子,因此而改變。他本身就是個倔強的性子,別人不讓他做什麽,他偏偏就更想要堅持去做,最近為了此事簡直跟家裏鬧得翻了天。淩曉雖然對邵傑有些好感,但是卻一點都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得罪邵家,自然是順著邵家的意,對邵傑能躲就躲,倘若不能躲……那就隻能硬著頭皮頂上了。


    “……阿傑。”淩曉訕笑,原本因為邵傑堅持而改的稱唿此刻也有些僵硬,這份僵硬,邵傑自然也是能感受的出來的。


    不過,邵傑並沒有理會淩曉的退縮之意,伸手強硬地拽住淩曉的手腕,目光熱情而炙熱:“曉曉,跟我一起走吧!”


    ☆、第四十一章 青年(二)


    “走?去哪?”淩曉愕然,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去廣州!”邵傑有些狂熱地說道,“孫先生已經聯合了西南軍閥,打算在廣州成立新的政府!我早就厭倦了這裏上層社會的奢靡腐敗,政府的懦弱無能,這個世界就應當有像是孫先生這樣的人去改變!”


    聽著邵傑講述著自己的淩雲之誌,淩曉很是頭疼,她當然不會輕視這樣有抱負、有理想、又有實踐力、並非紙上談兵的空想的“革命誌士”,但是這樣似乎能讓血液沸騰起來的炙熱感情向來與她無緣。


    淩曉上輩子早就看穿了很多,血也早就冷了,在三爺的教育下,她更是提前接受了世界各地的新思潮,學會評判、估測利弊,而非被三兩句話便鼓動,甘願付出一切。


    在淩曉的眼裏,這些所謂的軍閥政客不過是一丘之貉,盡管也有孫先生這樣可敬的人,也有邵傑這樣一腔熱血的青年,但是在現階段,曲高和寡的他們隻能一再受挫、孤掌難鳴。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孫先生即使本意是好的,但是他卻選錯了聯合的對象——不,應當說是,他根本沒有什麽值得真正信賴的對象。軍閥,都是一樣的,無論是袁憲所領導的,還是如今新崛起的西南軍閥,都不是真正能夠全心全意維護共和的力量。


    大約,隻能等到革命者掌握了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之後,革命才有可能實現。


    當然,這些想法,淩曉是不會跟邵傑說的,就算說了,他也未必能聽得進去,隻會認為她太過謹小慎微,婦人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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