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雨夜,漸強的白亮光束忽然從身後打來,蘇眉跟唐恬講著電話,下意識地往街麵上望過去,一看之下,卻有些驚訝: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地破雨而來,正是方才唐雅山的車,怎麽才三兩分鍾的工夫,就從學校掉頭迴來了,晚上下雨,唐伯伯還開得這麽快?

    她暗自思量間,唐雅山的車已經從電話亭前經過,隔著水跡斑駁的窗子,蘇眉分明看見後座上坐著個穿淺色襯衫的女子,依稀就是林如璟。她來不及細看,車便掩在了雨幕裏。

    她惑然皺了皺眉,第一個念頭便是自己看錯了,耳聽得唐恬在電話裏低低哀叫,趕忙迴過神來,“還有,我說你一直都不大理會他的。”

    “還好還好。”唐恬腦子轉得飛快,一邊尋思還有什麽細節需要和蘇眉“串供”,一邊怯怯地問道:“那我爸說什麽沒有?”

    蘇眉囁喏著答道:“唐伯伯說,他會跟你說,讓你不要跟葉喆來往了。”

    “哦,想著他也這麽說。”唐恬咕噥了一句。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幾秒,唐恬終究忍不住,別扭地追問道:

    “為什麽呀?我爸跟你說了嗎?”

    “唐伯伯說,他那樣的家世,可能脾氣不會太好,不能讓著你……”蘇眉斟酌著道:“你爸爸怕你受欺負嘛。”

    唐恬雖然當著葉喆的麵,從來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諸多不滿,但此時聽到別人數落他的不是,卻莫名地起了護衛之心,壓低了聲音嘀咕道:“我爸爸又沒有見過他……其實他人挺隨和的,你覺得呢?”

    蘇眉覺得唐雅山說葉喆“少爺脾氣”和唐恬此時的所謂“隨和”都不大客觀,前者顯武斷,後者——男人在追求女孩子的時候,多少都是“隨和”的吧。可是她同葉喆一共也沒見過幾次,更提不出什麽公允的批評,隻好轉移話題:“反正我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了,還有,你下次要是拿我當幌子,記得跟我說一聲啊,免得穿幫了。”

    蘇眉掛了電話,擎著傘往家裏走,路麵上的積水滲進鞋子,被風蕩起的雨絲飄到她麵上,一線一線的濕涼,叫她忽然想起那天她同虞紹珩搭巴士到郊外去,也趕上下雨。她的傘太小,把他隔在了外頭,肩膀都被雨水潲濕了。他的脾氣似乎比葉喆還要好些……她想到這個,心裏突然一陣驚動,她幹嘛拿他跟葉喆比?

    她迫著自己去想別的事,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如璟來。迴到家裏洗了澡,越發覺得自己是看錯了,即便沒有看錯,那

    也沒有什麽,許是她拉了東西在飯店裏?也或許是林如璟突然想起有別的事,讓車子掉頭送她去別處?

    蘇眉忽然對自己有些生氣,審視著鏡子裏的人,使勁兒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她幹嘛要去琢磨別人的事情,簡直庸俗瑣碎到了極點。

    她用毛巾揉著頭發走到客廳,目光在房間裏遊移了一遍,落到了許蘭蓀的照片上。

    最不信鬼神的人,也會說“泉下有知”。那麽,如果他知道她這樣庸俗瑣碎,他會看不起她嗎?

    他如果知道她……,他又會怎麽想呢?

    那些深拘於幽暗角落的心事不僅不能啟齒,連想到都會覺得難堪。

    她想起一年前她還總不能相信他真的會喜歡她,她紅著臉問他:“那你真的喜歡我嗎?你喜歡我什麽呀?”

    他微笑著放下手裏的書,目光像在愛撫一隻小貓,“你單純。”

    她對這答案不太滿意,可是她也實在發掘不出自己有什麽驚人的優點;現在,她覺得她連“單純”也沒有了。

    她想起他專為她寫了套字帖,錄的是《影梅庵憶語》裏冒辟疆追記董白學畫烹茶、品香賞月諸段,她臨著臨著,忽然就笑了起來……她現在想起,仿佛是在擦拭一麵蒙塵的鏡子,可是擦淨之後,那裏頭照得卻也不是她自己了。往事曆曆,她都還記得,但卻似乎成了水晶球裏的另一個世界。隔著一層弧形的玻璃,裏頭的景象忽而放大,忽而縮小,她把鼻尖貼上去看,卻怎麽也進不去。

    ————————

    翌日,蘇眉一早就到了辦公室,林如璟卻遲了約莫一刻鍾的樣子。她隻字未提昨晚拉了東西之類的事情,蘇眉便更肯定是夜暗雨急,自己看錯了。到了十點鍾,走廊裏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蘇眉便猜是唐恬來了,卻不知昨天唐雅山迴去之後有沒有教育她什麽。

    唐恬一陣風似的卷進來,匆匆忙忙地跟林如璟問了聲好,便把蘇眉拉到了樓下,喜孜孜地說道:“昨天你跟我打完電話,我嚇得肚子都疼了,結果你猜怎麽著?我爸臨時被市長大人叫去改文件,晚上住在陵江賓館了。”

    蘇眉看著她像撿了寶似的神情,忍不住掩唇一笑,好心地提醒道:“那你爸今天迴去問你呢?”

    唐恬奸笑著捏了捏她的手臂,“我當然想到了,早上我跟我媽說,你一個人住孤零零的,我來陪你兩天。”

    “啊?”蘇眉訝然道:“不好吧……”

    “怎麽不好啊?以前我在你家住過好多次啊,你也到我家住過啊。”

    “恬恬,你知道的,我現在住在外麵就是因為我不方便迴家。”蘇眉耐心提醒唐恬:“我母親的意思,要過了年底我才好迴去;你來跟一起住,真的不大好。”

    “我才不在乎呢,我媽都說可以了。”唐恬攥著她的手臂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就算你到我家來住兩天,你也還是要迴家的,你能躲唐伯伯幾天?”

    唐恬撇了撇嘴,“能躲幾天是幾天咯!等我告訴葉喆,看他怎麽說。”

    蘇眉聞言,十分認真地覷著她道:“你要告訴葉喆?你跟他現在這麽要好了?”

    “也沒有啦!”唐恬煩躁地搖了搖頭,“……我就想知道,他會怎麽說。”

    蘇眉看著她,忽然有幾分擔心,“恬恬,要是唐伯伯真的不同意你跟葉喆來往,你還會理他嗎?”

    唐恬擰了擰眉頭,賭氣似的說道:“那也好,不用我自己發愁了,我就跟他說,’我爸不讓我理你’!”

    蘇眉怎麽聽都覺得她言不由衷,撫著胸口笑道:“還好還好,我還怕你學朱麗葉或者祝英台呢。”

    唐恬聽她揶揄自己,皺了皺鼻子:“就算我是朱麗葉,他也不是羅密歐的材料好不好?”她說罷,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落寞,臉色略顯凝重地對蘇眉道:

    “蘇眉,我覺得,我多喜歡一個人都不可能為他去死的,最多——”

    唐恬歪著頭想了想,道:“也就像你這樣,離家出走了。”

    唐恬和蘇眉說好下午放了學過來找她,又一陣風似的跑迴了教室。蘇眉上得樓來,見林如璟正拿著粉盒在顴骨上補粉,忽然就想起方才唐恬的話,“我爸臨時被市長大人叫去改文件,晚上住在陵江賓館了。”

    她心裏一陣別扭,也不知道是因為聽說昨天唐雅山沒有迴家別扭,還是因為察覺自己留心到這件事別扭。

    林如璟聽見她進來,卻是轉過臉來嫣然一笑,“剛才傳達室打電話,說有你的掛號信,讓你盡快去拿。”

    “哦,那我去看看。”

    蘇眉說著轉身便走,像是要躲開什麽。她是怎麽了?好像是總要把事情隱隱約約往不大好的方麵去想。或許連虞紹珩也並沒有什麽別的念頭,是她自己心虛,也就覺得別人都像她一樣。

    說是掛號信,拿在手裏卻是個大十六開的本子,沉甸

    甸地像是本書。蘇眉一看信封上的清勁端正的字跡,竟萌出一股想要哭出來的衝動。

    他又寄了什麽給她?他不是答應她不再送東西給她了嗎?

    她捧著那本子,連辦公室也不敢迴,繞到最僻靜的實驗樓後身,揀了個幹淨的長椅坐下,小心翼翼地撕開了牛皮紙信封。

    原來是本畫冊,封麵上的扶桑文字有兩個是漢字“表紙”,其它筆畫似的符號她就都不認得了,但是看圖也能明白,畫冊裏收錄的都是有特色的書籍和雜誌封麵。

    畫冊裏也夾了封信,這次卻是用硬筆寫的,依然沒有稱唿和落款:

    “之前你說小時候的願望,是長大了是到書局去給書畫封麵;我想,也許你會喜歡這本畫冊。

    你也說過叫我不要再送東西給你,那麽,就算是我借給你的好了。

    什麽時候你看厭了,可以寄還給惜月。”

    她掩蓋秘密似的急急合上那封信,緊跟著一顆眼淚直直打在了攤開的畫冊上,順著光滑的銅版紙,飛快的滑進了書頁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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