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霽虹橋換了車,往郊外的巴士乘客更少,車廂後麵空了一半座位,他們選了位子坐下,總算沒有了方才的別扭,窗外的平林田陌、池塘花坳也讓人的心情慢慢舒朗起來。

    郊外的車站間隔甚遠,半個鍾頭也才過了兩站,其間有一處停得久,虞紹珩見下頭有農婦挎著藤籃叫賣櫻桃,便下車揀了一袋,洗好拎迴給蘇眉,“我剛才嚐了兩個,還挺甜。”

    蘇眉依言拿起一顆咬進嘴裏,果然甘甜可口,她正想去手袋裏找東西盛果核,不防虞紹珩突然把自己的手帕徑直托到了她唇邊,蘇眉一驚,險些把含在嘴裏的果核給咽下去。

    她一時不敢張口說話,隻是衝虞紹珩擺手,自己偏過臉把果核吐在手裏,才道:“……你不用這麽客氣。”

    她口中說得艱澀,心裏猶在震驚,他這哪裏還是客氣?就算是尋常人做這樣的事,也顯得太過殷勤,何況是他!

    卻見虞紹珩依稀是怔了一下,既而自嘲地搖了搖頭,帶著歉意地笑道:

    “我是習慣了。月月小時候,我常常喂她吃東西的,小丫頭又饞,每次吃石榴吃櫻桃都急得不得了,現在也一樣……有時候正走著路,東西吃進嘴裏,才找地方吐核,我就拿手帕給她用。”

    蘇眉起先是被他的舉動驚嚇了一瞬,待聽他自嘲解說才淡定下來,微微一笑,從自己的手袋裏摸出手帕把那果核包了,可轉念間便省到自己也是把東西吃進嘴裏才地方吐核,不覺臉上紅了一紅。

    虞紹珩倒不留意她的尷尬,反而像是因為提起妹妹心情大好,興致盎然地對蘇眉道:

    “你和你哥哥要好嗎?”

    蘇眉被他驚嚇了一迴,又見他不經意間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此時再拿櫻桃來吃便格外斯文,“我哥哥不喜歡跟我和姐姐玩兒,他嫌女孩子麻煩。”

    虞紹珩詫異道:“怎麽會?哥哥都喜歡妹妹的。”

    蘇眉想了想,婉然道:“……那大概是我不像惜月那麽乖巧漂亮。”

    虞紹珩輕笑著聳了下肩,“不會啊,我覺得你也很乖的。”

    他話音未落,蘇眉剛送進嘴裏的一顆櫻桃還沒咬破就徑直從喉嚨裏滾了下去,“咳……”她掩著唇輕咳了兩聲,眼淚幾乎都要被噎出來了,尚來不及對他的話做出個合適的反應,便聽虞紹珩不無自責地笑道:“你專心吃,我不和你聊天了。月月小時候也是這樣,不能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

    蘇眉

    撫著胸口靜了靜,膝上鮮紅閃亮的櫻桃怎麽也送不到嘴裏。

    她和惜月年紀相仿,他拿她和他妹妹做比較似乎也說不上有什麽錯,可是他說的是“月月小時候”!他怎麽可以一時在她麵前畢恭畢敬地像個學生,一時又儼然是在把她當個小孩子來照管?偏他神色言談都藹然自若,仿佛不管他怎樣待她都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她卻像是個不停轉換片場的蹩腳演員。

    唯一能慶幸的,是他說讓她“專心吃”;那麽,如果她認真地吃這些櫻桃,在她吃完之前,他都不會再同她說話了吧?

    蘇眉把那些櫻桃仔仔細細地吃了小半個鍾頭,一直到臨下車,才把最後兩顆吃完,中間虞紹珩探手過來抓了一把,她都擔心他突然口渴把剩下的全都吃了,然後又開始跟他聊天要怎麽辦,幸而沒有。

    虞紹珩對這地方似乎也不大熟,一路上問了兩次人才找到他們要去的宅子。原來這座舊宅是極大的一處院落,四進房舍之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花園。雖然年久失修,但形製完好,曾經的館榭亭台風韻宛然,園子正在修整,不少工人在其間穿梭往來。

    監工的管事遙遙望見他們,老遠便笑容滿麵地迎了上來:“虞少爺,您來了。我們少爺都交待過了,書都原封不動放在書齋裏,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我。”一邊說,一邊欠身帶路,“就是這園子還在修,亂了點兒,您包涵。”

    虞紹珩打量著這院落說道:“你們少爺怎麽挑在這兒買了處宅子?”

    那管事聞言,微微苦了苦臉,指著身後道:“喏,您看看,我們少爺說是那兩棵老樹,還有花園裏頭的幾塊兒太湖石合了眼緣,就把我發配到這兒來修園子了。我勸他說,您既然喜歡,幹脆把這幾樣東西挪到府裏算了,還能天天瞧著。結果,我們少爺罵了我一通,說我是個焚琴煮鶴的蠢材!”

    虞紹珩聞言一笑,迴頭問蘇眉:“你覺得這園子怎麽樣?”

    蘇眉讚道:“很精致。”

    虞紹珩的眼波在不遠處的太湖石上凝了凝,閑閑道:“師母也喜歡這種明清遺風的園林?”

    蘇眉環顧了一遍四周,坦言道:“逛一逛還好,住在這裏,未免太大了,有點冷清。”

    虞紹珩頗有興味地追問:“那您覺得什麽樣住處好呢?”

    蘇眉見他問得認真,想了想,道:“在自己家裏造園布景固然好,不過我想,天然山水總是人力不及,也不必高山流水都搬到自己家裏來。一

    家人住的地方,越簡單越好,小院子裏種幾棵能開花,能結果的樹就很好了。”她說著,又舉目望了望遠處,“住在這麽大的園子裏,想要找人的時候,叫一聲都聽不到。”

    蘇眉說罷,見虞紹珩不置可否地淡然而笑,忽有幾分赧然,她並沒有住過這麽大的院落,純是猜度而言,然而迴想起來,言語之間倒像是含了一點譏誚的意思,忙道:

    “我家裏一共也就五口人,不像你家裏人那麽多。”

    虞紹珩聽罷,噙著一絲笑意頷首道:“嗯,我家裏六口人。”

    想是因為他們要來,那書齋已經被提前打掃清理過了,門扉雖舊,卻沒有雜塵,裏頭還擱了新的書案桌椅和兩盞台燈。那管事把他們送到此處,又留了個傭人,自己便去張羅茶點。

    從舊夾層裏起出來的藏書皆原箱排在地上,蘇眉一見,之前和虞紹珩在路上的糾結尷尬便都忘了。

    虞紹珩見她徑直理了理裙?,便屈膝跪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去翻檢箱子裏的書匣,不由愣了愣——她倒一點也不愛惜身上的衣裳,轉念一想,她的衣裳確實也沒什麽好愛惜的。

    然而她這樣跪在地上總是不大好,他看了看書齋裏的陳設,把兩架硬木椅上的座墊解了下來,遞給蘇眉,“這種老宅子,地板潮,你小心一點。”

    蘇眉先同他道了聲謝,接過來擺在膝下,又道:“你放心,藏書的地方一般都會選最能防潮防蛀的木頭。”她說完,便專心去核查書目,不再同他說話。

    虞紹珩隨手在她看過的書裏揀了一本,漫無目的地翻看。

    她叫他“放心”,她曉得他掛心她嗎?

    待那管事送了茶點過來,蘇眉才想起虞紹珩此時在這裏著實無事可做,便道:“要不然你先走吧,我弄完了自己迴去,應該不會太久,我認得路。”

    虞紹珩似乎根本不認為這是個有道理建議,“那怎麽行?”看了看她,又笑道:“你要是嫌我礙事,我到外麵去轉轉。”把手裏的書放迴原處,便轉身走了出去。

    虞紹珩在園子裏頭轉悠了約莫半個鍾點,轉迴來時,見蘇眉仍是一樣的姿勢跪在地上,隻是移了個位置,渾然不覺他到了門外。

    他也不願驚動她,便倚在門邊默然打量。

    她穿了條顏色極淡的青灰色連身裙,尋常的襯衫領袖,搭著一直掃到小腿的傘擺,一溜貝母色的小圓扣,從領口一直扣到裙邊——雖然沒有什麽可圈可點之

    處,但總算合身。

    想到這個,他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再穿了什麽不合身的舊衣裳叫他看見,他一定想辦法甩點墨水活著翻一杯咖啡上去,叫她隻能丟掉,把他看不順眼的衣裳都消滅幹淨。

    不過,她這衣裳雖然樣式乏味,但顏色倒襯她,尤其是嵌在這一室深重木色裏,格外的輕盈幹淨,她一會兒翻看書匣,一會兒在筆記本上抄書目,轉身來去,像隻翅膀輕薄的小蝴蝶。

    他望著她一臉鄭重其事的樣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對這件事如此認真,是因為她敬惜這些書呢,還是因為這是許蘭蓀的遺願?

    他喜歡她明明就是幼稚,卻每每都要撐出一副端莊安靜的神態,然而她越是看起來端莊安靜,他就越想去逗她一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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