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在手袋裏翻找鑰匙,指尖抖抖索索捉了幾次,才握到那一簇涼硬的金屬條片。固著在牆頭的殘雪於夜色中閃動著幽藍的碎光,從雪中攀援出的枯細藤蔓一動不動地貼在牆簷上,零落蜷曲的枯葉如同幾塊皴黑的傷疤。熟悉的廳堂忽然變得陌生而空蕩,不過隔了一日,眼前的一桌一幾卻都像罩了一層霜膜。

    灰蒙蒙的一團鈍痛從胸腔裏升騰上來,漸漸塞住了她的唿吸。她慌忙走到書案前,捧起茶壺到處一杯隔夜的濁茶,一口氣灌下去,苦涼的液體衝到胃裏,麻木了唿之欲出的痛楚。

    她要做點什麽,她必須做點什麽。

    書案上的一摞文稿她才謄了一半,邊上擱著許蘭蓀近日在看的書,裏頭錯落插著三五枚書簽,半露出赭紅藤黃的繩結。蘇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依次劃過薄厚不一的書籍,隻一夜,一切都變了。她一樣一樣漫無目的地歸置著書桌上的物件,身子是輕飄的,思緒也是輕飄的,仿佛弄丟了屍骸的遊魂,隻在胸腔裏存著口氣:她必須得做點什麽。

    她像平日一樣燒水衝茶,熱騰騰的水氣蒸在臉上,把她的懵然熱得一醒:條盤裏放著兩隻茶盞,她便也斟出了兩杯茶。

    兩杯。

    暖香的茶湯在燈下漾漾融黃,她摩挲著溫熱漸燙的瓷杯,緊緊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來,淚水奪眶隨著一聲哀哭洶湧地傾下了下來。

    她伏在桌案上,覆著絨毛的衣袖不多時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電話,又跟著舅母去到醫院,一徑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亂,要做什麽,該做什麽……旁人越是把她當孩子,她越不能耽誤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年過生日,舅舅送了個會飄雪花的玻璃球給她,她從盒子裏拆出來,寶貝一樣捧在手裏,要拿去給母親看,誰知剛要出門,迎麵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爛,裏頭的小房子小花園小鹿小狗小雪人……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什麽都沒有了。

    電線裏傳出來的哭聲一點兒也不美,歇斯底裏,跟“梨花帶雨”之類的妙詞全不搭界,一時半刻也沒有停歇的意思。虞紹珩摘了耳機,想要關掉機器,又覺得那哭聲依依而出,他這個時候驟然掐斷,倒像是棄之不顧的意思,叫人心有不忍,索性就擱在了那裏。他揀了張名家琴曲的唱片放在唱機裏,絲竹聲緩緩瀉出,卻是一曲《良宵引》。

    錚錚泠泠的琴音和著耳機裏隱隱傳出的哀哭,反而愈發襯出冬夜寂寂,他閉目聽了一陣,忽地

    心思一撩,她一個人在家裏哭,他在這邊不聲不響地聽著,倒像是有那麽一點陪著她的意思。

    他心頭一點若有若無的況味明昧難辨,那耳機裏的哭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次日晨起,紹珩吃著早飯,不覺迴想起昨天的事,蘇眉在醫院裏熬了一夜,又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哭得昏天黑地,今天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狀況,別出了什麽事也沒人知道;可是昨晚的事實在不足為外人道,自己便也沒有道理去探看。他心裏略過了一過,立時想起一個人來。

    唐恬家裏早飯剛開,一家三口才坐下吃飯,便聽見客廳裏電話鈴響,傭人接起來一問,卻是找唐恬的,不等她過來通報,唐恬已聽見了,推了碗筷,蹦蹦跳跳去接。

    唐夫人看著女兒的背影,問道:“什麽人啊?”

    接電話的傭人迴道:“是位先生,說姓虞。”

    唐夫人喝著黏米粥,低聲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學嗎?這麽早把電話打到家裏。”說著,朝丈夫看了一眼,卻見唐雅山一心隻看著報紙,全然不曾留意。

    唐恬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徑直問道:“哪位?”

    “唐小姐早,我是虞紹珩。”

    唐恬一怔,“你怎麽知道我家的電話?”那邊虞紹珩沒有答話,唐恬自己已迴過味兒來,輕輕“哼”了一聲,低語道:“虞少爺當然神通廣大,你有什麽事?”口裏問著,心裏卻猜他來找自己,多半是跟葉喆有關,臉頰微微發燙,卻聽虞紹珩不溫不火地說道:

    “是蘇眉家裏出事了。許先生……前晚過世了。”

    “什麽?”饒是唐恬以手掩唇,還是驚叫出聲:“那……”她一時想不出該問什麽,震驚之餘,隻問:“那蘇眉呢?她怎麽樣?”

    “我昨天在醫院看到她,似乎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恬攥著聽筒道:“要的!我不跟你說了,她是在東郊家裏嗎?我現在就去。”

    “稍等。”虞紹珩隔著電話叫住了她:“正好家父家母讓我去許家探望一下,你順便搭我的車吧,方便一點。”不等唐恬思量,便緊跟著道:“我大概十分鍾到你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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