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人口多,加上虞夫人沒有早起的習慣,棲霞官邸的早飯經常從早上一直開到中午,紹珩許久沒在家裏過周末,趁今天休息,便老老實實陪著母親喝早茶。雪後初晴,碧空如洗,日光在骨瓷杯碟上的描金邊緣流動著細碎如水的耀目光芒。母子二人正閑閑談天,忽然有婢女過來通報:

    “夫人,匡夫人電話。”

    “說什麽事了嗎?”

    那婢女搖搖頭:“沒有。”

    見母親起身去接匡夫人的電話,虞紹珩也跟著站了起來,心裏如有懸石落地,他不動聲色地端著茶走到窗邊,佯看外頭冬樹掛雪的景致。果然,一會兒工夫,母親再迴來時,眉尖已顰到了一處:

    “紹珩,你老師……許先生過世了。”

    虞紹珩一愣,詫異地看著母親:“怎麽會……是出了什麽事故?”

    “歐陽說是他昨天從華亭迴來突發了急性心梗,人還沒送到醫院就……”虞夫人口中的歐陽,便是匡棹波的夫人,自少年時,便和她是閨中密友。

    虞紹珩猶自驚訝不已:“……沒聽說老師有這個症候啊?”

    “歐陽也這麽說,人有旦夕禍福……”虞夫人幽微一歎,思量著說道:

    “紹珩,許家現在正是忙亂的時候,你歐陽阿姨說她陪著許夫人在中央醫院,你先過去打個招唿,看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母親這句話,正是虞紹珩等了一早上的,他一聽,便語帶沉痛地應道:

    “是,我這就去。”

    剛走到前廳,卻見父親正從樓上下來,笑微微地問道:“你如今倒比誰都忙,這是去哪兒?”

    虞紹珩連忙正色跟父親迴話:“許先生病故了,母親吩咐我先去探望一下。”他說罷,隻見父親亦是麵露驚愕:“什麽時候的事?你老師抱恙,我怎麽沒聽你說起過?”

    “是昨天的事,剛才歐陽阿姨打電話來告訴母親的,說是急性心梗。之前也沒什麽征兆,上次見麵時候,許先生還好好的。”

    虞紹珩一邊說,一邊著意打量父親的神色,隻見父親麵神情沉穆,籲歎著說道:

    “……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留心罷了。你老師嗜書如命,熬夜是常有的事,你前頭那位師母就埋怨過他不懂得作養身體。這幾天天氣冷,他自己不在意,你們也不懂得……”

    說著,搖了搖頭,“算了,你去吧!迴頭我和你母親也要去許家吊祭

    的。”

    “是。”虞紹珩咂摸著父親的話從家裏出來,不由佩服父親老道,兩句話輕描淡寫,又是“前頭師母埋怨過”,又是“這幾天天氣冷”,許蘭蓀這病雖然來得急,但卻是“積勞”所致,早有前因;至於“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留心”雲雲,明說的是自己,暗裏捎帶手又把這事往蘇眉身上栽了幾分。

    虞紹珩趕到醫院,一路問著人尋到殮房,他臆想中這樣的地方該是冷寂肅殺的,可眼前的景象卻大出他意料之外:有扶牆慟哭的,少不了家人苦勸;有拌嘴吵架的,連一個護士也給揪在裏頭;還有一家信教的,帶著個穿黑袍的洋人神甫在外頭轉悠……蓋因醫院有名,危重病人收得多,這兩日天寒地凍,接連有病人過世,連帶著殮房也“熱鬧”起來。

    他避著人擠過來,已瞥見匡夫人陪著蘇眉立在走廊盡頭,邊上站著個穿長衫的男人,鬢發微蒼,絮絮同她們說著什麽,卻是個生麵孔。

    虞紹珩肅了肅臉色,過去同她二人打招唿:“歐陽阿姨,師母……您節哀。”

    蘇眉垂著眼睛若有若無地點了下頭,匡夫人見了他倒像是微微鬆了口氣似的,“我才告訴你母親,你就來了。”

    “家父家母怕這時候過來,給先生家裏添麻煩,所以囑咐我先過來,看看有什麽能幫著搭把手的。”虞紹珩借著說話去留意蘇眉的情狀,見她此刻雖沒在哭,但一雙眼睛腫得不像樣子,眼圈兒仍是通紅,睫毛的影子在眼瞼下又鋪了一層暗影,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怎麽的,雪白的麵孔一點兒血色不見,秀致的下頜倒像是靠毛衫折起的高領撐著,過肩的半長頭發用條丁香色的手帕潦草地係在腦後,苔綠的長大衣壓得她的人愈發纖細瘦削,聽著虞紹珩的話也沒有抬眼,囁喏著剛要開口,又慌忙抿住了嘴唇,似是不願在人前帶出哭腔。

    蘇眉不肯說話,虞紹珩亦拿捏不好她此時的心境,轉眼見邊上那穿長衫的男子不住打量自己,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相詢,那人已搶先對匡夫人問道:“這是?”

    匡夫人聽他問起,便介紹道:“紹珩是虞先生的長公子,小時候一直跟著蘭蓀念書的;這是蘭蓀的大哥。”

    虞紹珩聽說過許蘭蓀有個一母同胞的兄長許鬆齡,在一家大書局做編輯,想必便是此人,遂道:

    “許先生請節哀,老夫人還安好吧?家父家母……”

    許鬆齡適才見他穿了一身軍服,左右想不起哪家親眷裏有從軍的子侄,待弄明白了他和許蘭蓀的淵源,知

    他家世顯赫,書生的清傲氣便透了出來,不等他說完,便淡淡說道:

    “事出突然,還未敢讓家母知曉。”

    虞紹珩見他態度冷淡,想他驟聞噩耗,心緒不佳也是人之常情。他原擔心蘇眉年紀尚輕,沒經過大事,傷心之餘亂了方寸,這會兒見許蘭蓀的兄長既在,想著許家書香名門,婚喪紅白自有章程,倒也不必自己一個外人熱心,虛應了一句“是,許先生想得周到”便不再多言。

    然而,片刻之間他已覺得氣氛異樣。

    之前他眼見地許鬆齡一直在絮絮說話,因他過來才停了,此時他寒暄已畢,許鬆齡卻仍是寒著臉不開口,匡夫人並蘇眉也都默不作聲。虞紹珩猜度他們是不願當著他這個外人談論家事,正想尋個緣故走開一陣,卻聽走廊那頭嘈雜人聲裏突然響起一聲哀愴至極的哭訴:

    “蘭蓀,蘭蓀呢?許廣蔭你個小猢猻,你……你當我的麵瞪說瞎話!蘭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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