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紹珩一走,又是幾個鍾頭,許蘭蓀仰麵躺在低窄的單人床上,困倦已極,卻又怎麽都睡不踏實,迷迷蒙蒙中恍然迴了東郊,一路上隻想著如何安排身後之事,熟門熟路地走到自家門前,抬手便去叩門。待聽得蘇眉在院子裏應聲,方才焦慮自己還並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麽。院門“吱呀”一開,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閃了出來,似驚似喜,笑吟吟地道:“你怎麽這時候才迴來?”

    他剛要開口,然而細看之下那女子豐潤端靜的麵孔並非蘇眉,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發妻,許蘭蓀一驚,遽然睜開雙眼,隻見鬥室之中燈光黯淡,原來不過南柯一夢。

    他慢慢坐起身,正蹙眉迴想夢中情境,聽得門鎖響動,轉眼看時,卻是虞紹珩走了進來。

    許蘭蓀見他神色低沉,反而淡淡一笑,斂容整衫,端坐在床邊:“你還有什麽事要問?”

    虞紹珩默然拉了張椅子在他近旁坐下,“老師,有什麽事學生能做的,您不妨直言。”

    許蘭蓀垂眸思索片刻,麵上已略帶了戚色:“家慈已近古稀之年,我兄長亦是個書生……若有可能,還請你們給許家留幾分顏麵。”

    許蘭蓀幼年失怙,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濟下辛苦撫養,虞紹珩深知他侍母至孝,連忙應道:“您放心,這件事我會妥善安排,必不會有損許家家聲。”

    許蘭蓀點了點頭,又道:“我夫人……黛華同我結縭未久,我的事她都不知情,你們倘若還要到我家裏抄檢,不要為難她。”許蘭蓀閉目一歎,“我這一輩子,自誤誤人,黛華……是個好孩子。”他見虞紹珩輕輕蹙了下眉,苦笑道:

    “大約我續弦這件事,你心裏也不讚同。”

    虞紹珩不知如何迴話,隻低聲道:“是有些意外,不過,名士悅傾城,原本也是佳話。”

    許蘭蓀聽著,驀地一陣長笑,雙肩聳動,“這是《倚聲初集》裏王漁洋的話,你用得好。”

    虞紹珩這才省起,“名士悅傾城,由來佳話”是王漁陽在《倚聲初集》裏的評語,這王漁陽是錢謙益的好友,編選《倚聲初集》時選龔鼎孳的詞極多,龔鼎孳是名士不假,卻是個闖來降闖,滿來降滿的“貳臣”;所謂“名士悅傾城,由來佳話”,正是錢娶柳如是,龔納顧眉生……他這句話本是隨口應付,但此時想到,卻是辛辣刻薄到了極點,虞紹珩一反應過來,忙急切道:

    “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許蘭蓀神情惻然地

    擺了擺手,自嘲道:“我這個人,從來不作多情調,懶讀關雎第四聲。黛華是小孩子心性,我原是避著她的;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實驗室的資料,我不願意給他們,又不敢同他們撕破臉,思慮再三,索性借著這一點風流罪過,辭了教職避世而居,他們再逼迫我,我也好推托。”他說著,雙手遮麵,沉沉歎了口氣:

    “原本我已同他們言明,那份稀土礦的資料便是最後一次了……黛華,我實在不忍再牽累她。”

    虞紹珩聽著他這番話不覺怔住,他初迴國時聽葉喆一班人說起許蘭蓀此番續弦惹得滿城風雨,便覺詫異,這樣的事著實不是許蘭蓀平素為人處事的作派;待見了蘇眉,隻覺得雖然確是個清麗娟秀的妙齡女子,但也沒有殊色驚人或逸態出塵之感;卻沒想到這件事竟還另有原委,念及許蘭蓀方才那句從來不作多情調,懶讀關雎第四聲,虞紹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許家製饌那日,蘇眉明明是不吃辣的,許蘭蓀卻說她吃得……他隻覺得胸中況味難明,亦不隻是替蘇眉傷感,還是替許蘭蓀惋惜。許蘭蓀這半生,樁樁件件若是放在別人身上,多半會叫他鄙夷;可是放在他身上,前因後果一一想來,唯叫人覺得淒涼。

    許蘭蓀見他無話,便道:“我這一身已是生無可戀,愧對父母妻友之處,也無從補救了。”

    虞紹珩和他相視片刻,深吸了口氣,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沒有標簽的深色藥瓶,旋開瓶蓋,倒出一粒乳白的膠囊,“這粒藥吃下去,一刻鍾左右,外麵的糖衣會融掉。”

    他說著,視線倏然低了下來,語速也快了,“發作起來和心梗一樣,很快,一般的大夫檢不出來。”說罷,起身走到門口敲了兩下,再開門時,便有人遞來一杯清茶。虞紹珩把茶奉到許蘭蓀麵前,許蘭蓀雙手接過,闔眸一嗅,讚道:

    “這是地道的大紅袍,我頭一迴喝,就是在你家裏。隻是今日這茶衝得太敷衍,可惜了。”

    虞紹珩眼底一熱,許蘭蓀為他們兄弟三人教導功課,虞家上下都對這位老師執禮甚恭,許蘭蓀嗜茶,但凡他到虞家,母親都特意遣侍婢專為他烹茶,今日這茶亦是他從家中取來為許蘭蓀作“送行”之用的。

    許蘭蓀悠悠品了兩口,笑道:“這樣好的茶,給我這個欺世盜名之人,才真是可惜了。”說著,撿起瓶蓋了那顆藥,用茶送了下去,見虞紹珩眸光泛潮看著自己,道:“你稍後再來驗看就是,等在這裏,沒的叫自己心煩。”

    虞紹珩壓了壓湧上喉頭的異樣,道:“

    老師,您不能在這兒出事。”

    許蘭蓀一愣,卻見虞紹珩徑自打開了房門,示意自己出去,他惑然跟了過去,待要出言相詢,虞紹珩已從門邊拎起一個半舊的行李箱交在他手裏,許蘭蓀一看,正是自己出門時拎的那隻,上麵還搭著他的大衣,他恍惚有些明白,隻聽虞紹珩道:

    “您從這兒下樓出去,往西走十米,路對麵有個報亭,您買份報紙看看,就差不多了……”

    他話到此處,許蘭蓀亦全然明白過來,他這一死,不能明正典刑,也不能不明不白;隻能是急病身故,才能無礙他自己的清譽、許家的顏麵、虞家的聲望……他笑意蒼涼地點點頭,拎著箱子走下樓去。虞紹珩並沒有跟著他下來,視線所及也沒有看到其他人,放佛這棟光線黯淡的小樓裏一直都隻有他自己,許蘭蓀行至底樓,穿好大衣拉開門的一刹那,街市上喧鬧的人聲車聲撲麵而來,太過真實的人世反而讓他生出莊周夢蝶般的眩惑。

    他仰麵張望,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車站的大鍾——許蘭蓀失笑,看來他們抓他的時候,便想好要怎麽處置他了。街上人來人往,無人注意他的存在,也沒有人威脅逼迫於他,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幾乎想要試試如果自己偏往東走會怎麽樣,可一閃念之後,他還是選擇沿街西行,對麵果然有個報亭,他徑直走過去瀏覽了一番,跟攤主打了聲招唿,道:“拿份晚報。”

    攤主麻利地抽了報紙給他,許蘭蓀習慣地去衣袋裏摸零錢,觸手卻是張硬紙,他摸出來一看,原來是張已經檢過的迴程車票,他剛想要笑,忽然覺得心口驟然抽緊,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行禮箱跌在地上,耳畔聽得那攤主驚惶失措的叫聲:“先生!先生!您怎麽了?”

    有人驚叫著躲開,也有人圍攏過來,沁涼的一點落在他麵上,遠遠有小孩子的聲音在喊:“下雪了!”

    作者有話說:

    許先生師生聊天的梗可能略小眾了一點,簡注下:

    柳如是和顧眉生都是“秦淮八豔”裏的名妓,前者嫁給了年紀比她大一倍還多的文壇領袖錢謙益,而後者是與錢謙益、吳梅村並稱“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的寵妾。

    明末清初改朝換代,柳姐姐曾經勸錢大叔投水殉明,錢大叔伸手摸了摸,表示水太涼,自己年紀大了,下不去,於是柳姐姐一怒跳了下去,幸而被救了起來。

    顧眉生,名眉,字眉生,號橫波,也勸過老公龔鼎孳殉國,但龔鼎孳還是降清為官,做到禮部尚書。

    據說因為他的正妻受過明朝的封誥,於是清朝的封誥就給了顧眉,風塵女子變身“一品夫人”還是比較罕見的。

    雖然龔鼎孳生前榮寵,但到了乾隆朝,清朝就過河拆橋了,把洪承疇和龔鼎孳這些人都列為“貳臣”,成為諷刺吐槽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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