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到了晌午,葉喆還是懨懨地歪在菊仙那張雕花床上,水綠的帳子撩開半幅,手邊擱著一碟鬆瓤,他自己不磕,一粒一粒拈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對麵一隻大白貓的身上擲。那貓隻管窩在水汀邊上取暖,眯縫著眼睛不愛理他,偶爾打個嗬欠,才順便衝他呲呲牙。

    “櫻桃,櫻桃——”葉喆叫了兩聲沒人應,嘟著嘴從床上坐起來,愣愣神,又栽了迴去。

    這時,隻聽外頭樓梯上有男人硬朗的腳步聲,還有櫻桃那個甜脆響亮的嗓門兒,“在呢在呢!葉少爺這兩天一直照顧我們生意……”

    葉喆一個激靈從床上翻了起來,不會是父親的人找他找到這兒吧?死丫頭,看著伶俐,其實是個蠢材了,這不是給他上眼藥嗎?他正尋思對策,櫻桃一打簾子,一個穿著駝色大衣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卻是虞紹珩。

    葉喆一見是他,立刻鬆了口氣:“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我爸的人……”

    虞紹珩脫了大衣交給櫻桃,端詳著葉喆笑道:“你不是正經開了病假條嗎?怕什麽?”

    葉喆懶洋洋地從床上下來,先踱到水汀邊上輕輕踹了那貓一腳,腹誹了一句“敢不理我”,才迴頭對虞紹珩道:“我請了病假又不在家,我爸一問就穿幫了。”

    “那你在這兒躲著幹嘛?”

    葉喆轉了轉眼珠,笑道:“我來聽櫻桃唱大鼓啊!你找我什麽事兒?”

    虞紹珩慢慢看了他一遍,道:“我也是來聽大鼓的。”一時櫻桃過來上茶,臉上笑出了四個酒窩:

    “哎呦,看來我真是要紅了!我得跟菊仙姐商量著漲點兒價錢。”

    “財迷丫頭!”葉喆笑罵了一句,便嚷著餓了,櫻桃抿嘴一笑退出去,轉身就提了個紅漆食盒迴來,裏頭四樣小菜,兩樣細點,一盆梗米粥,端出來還冒著熱氣,“虞少爺,您要是還沒吃飯,也將就著用點兒?”

    虞紹珩點點頭,陪著葉喆坐下,葉喆低頭扒了幾口吃的,忽然掀起眼皮覷著虞紹珩道:“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兒啊?”

    紹珩舀著粥,漫不經心地道:“本來我以為你是因為唐恬那丫頭害了相思病,如今看你胃口這麽好,我就放心了。”

    葉喆聞言,狠狠嚼了幾口嘴裏的蝦餃,麵上卻是不以為然:“那小油菜啊!我不喜歡她了,矯情,沒意思。”

    “那就好。你早跟我說,我也不用白跑這麽一趟了。”

    “嗯?”葉喆

    聽著他話裏有話,將信將疑地道:“你什麽意思啊?”

    “我上次去許先生家,聽師母提起,說這位唐大小姐不死心,一定要寫一篇控訴娼妓製度迫害婦女的報道出來,這幾天可能還要到這邊來。我怕她又碰上你——咱們也不能總在堂子裏有公務啊!”虞紹珩邊說邊笑,“既然你不理會她了,那就在這兒待著吧。”

    葉喆聽著他的話,隻覺得送進嘴裏的東西全然沒個味道,尋思著再問點什麽,卻見虞紹珩跟櫻桃招唿道:“櫻桃姑娘,煩你賜教一段兒書聽聽?”

    櫻桃盈盈一笑,“您這話說得太客氣了!”

    說著,理了理身上淺黃的緞子襖,拿出月牙銅板,退到堂中站定,端足架勢亮了個相:

    “花明柳媚愛春光,

    月朗風清愛秋涼。

    年少的(那個)佳人,

    她愛才子……”

    櫻桃撲閃著眼睛剛唱出味道,葉喆忽然擱了碗筷站起身來,對虞紹珩道:

    “走了走了,路口有個新開的川菜館子不錯,我請你吃飯去。”

    櫻桃連忙停了唱腔,虞紹珩卻坐著不動:“你怕碰上唐恬啊?”

    “我怕碰上她?”葉喆一臉的不屑,“好幾天沒迴家了,我怕我爸找我。”虞紹珩的目光在他麵上悠悠一盼,葉喆便覺得頰邊隱隱有些發熱,櫻桃在一旁笑道:

    “可不是,你天天霸占著菊仙姐的屋子,人家還以為我們菊仙姐養了個小白臉兒呢!”

    葉喆剛邁出門,忽然省起一事,趕忙對櫻桃叮囑道:“丫頭,這幾天靈醒點兒,要是看到上迴那小油菜,盯著她啊,別出什麽事兒。”

    櫻桃甜笑著應道:“您放心,我招唿胡老六他們小心門戶。”

    葉喆一聽,瞪著眼睛道:“我是說別讓她出什麽事兒。”

    櫻桃咯咯直笑:“知道了。”

    紹珩隨著葉喆下樓,迴頭掃了一眼芥末墩似的櫻桃,對葉喆道:“這丫頭挺好的,你看不上,也贖出來啊,就算到坤書館唱大鼓,也比待在這兒強。”

    葉喆搖了搖頭,轉身衝櫻桃吆喝了一句:“丫頭,小爺給你贖身啊?”

    櫻桃笑吟吟地托著腮:“櫻桃真謝謝您了!千萬別抬舉我,哪兒的日子都沒這兒自在。”

    葉喆跟虞紹珩撇了撇嘴,“瞧瞧,我都不怕別人嚼我的舌頭,她還不樂意呢!”

    虞紹珩笑而不言,出了如意樓才道:“那小油菜你真不惦記了?”

    葉喆歎了口氣,一臉苦相:“我惦記也沒用啊,不知道怎麽搞得,她看我哪兒都不順眼,先前是嫌我,現在——我覺著她都怕我了。”

    紹珩凝神聽著,輕輕道:“她也未必是怕你。”

    十多天了,許蘭蓀的事他還沒聽出什麽異樣,卻聽了不少唐恬跟蘇眉的私房話。前日唐恬到許家,唧唧咕咕跟蘇眉說了兩個鍾頭,他迴來聽錄音,忍不住就皺了眉,要不是為了葉喆,直接就洗掉了,可憐他還耐著性子聽了半晌——好不容易蘇眉問她:“那你覺得他那個人到底怎麽樣啊?”唐恬哼唧了半天,才嘟噥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完全不考慮他這個“聽眾”的感受。

    不過,仔細聽下來,虞紹珩覺得,唐恬對葉喆或許並沒有那麽大的敵意。

    唐恬麵子上要強,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難免多思多愁也多情;怕傷人,也怕受傷;怕犯錯,也怕錯過;與其說她怕葉喆,倒不如說是怕她自己:怕不能把握自己,也怕辜負了自己。

    “上次我送她迴學校,隨便開了句玩笑,她都嚇哭了。”葉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覺著瘮的慌,他這麽風流倜儻的人物,怎麽就被唐恬當做了毒蛇猛獸呢?

    “我覺得她不是怕你,是怕跟你在一起。”

    葉喆皺眉:“有區別嗎?”

    紹珩斟酌著道:“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一想到交男朋友,就要想到結婚生子,一生一世……一輩子的頭等大事,能不害怕跟錯人嗎?”

    葉喆眉頭皺得更緊:“這一輩子的事兒誰說的準啊?錯了再換唄。”

    虞紹珩笑道:“她可不這麽想。”

    “嘖——”葉喆琢磨著道:“我也弄點兒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話去忽悠她?”說著,抬頭看了看天,“那多俗氣!”

    唐恬這樣怕,那蘇眉呢?

    她也喜歡《亂世佳人》,喜歡簡。奧斯汀;她也喜歡絲綢裙子,喜歡芝士蛋糕……她和唐恬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麽兩樣。如果一定要找點不同……虞紹珩想,大概就是她比唐恬更安靜,她臨帖學畫的時候,可以很久都不作聲。

    他一邊衝洗照片,一邊聽錄音,忽然聽到許蘭蓀指點著蘇眉彈琴:“操琴有‘十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輕欲不浮,重欲不粗……”

    如今這年月,彈古琴的女孩子倒是不多了

    ,轉換成錄音的絲竹琴聲失了韻致,但默然聽來仍叫人覺得靜。操琴者有語:不衣冠不彈,她既是彈古琴,應該是穿旗袍吧?他幾次見她,都覺得她衣裳穿得太生澀,一味去貼“許夫人”的身份,卻全然脫開了她的人。她那樣的年紀和樣貌,該妝扮得像夜月春柳一般,抹滑勾挑才算入了畫,嗯,他記得,她的腕子很好看,雋秀玲瓏,纖纖的……突然一陣尖銳的電話鈴響打斷了蘇眉的琴聲,虞紹珩悚然一省,他對那女孩子——不,是許夫人,似乎留意得太多了。

    他無暇多想,便切了錄音去聽電話,許蘭蓀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接聽,那電話已經響了四遍,“許宅,請問哪裏?”

    電話那頭是個甜亮的女聲:“許教授嗎?是我。”

    許蘭蓀似是遲疑了一下,道:“哦,是林小姐,你好!是稿子有什麽問題嗎?”

    “稿子沒有問題,是之前請您為我們寫專欄的事,正好我這幾天在江寧,想跟您麵談一下,明天下午三點您方便嗎?”

    “明天下午……”許蘭蓀思量著道:“可以。”

    “那就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

    電話斷了良久,虞紹珩才發覺自己手心沁出了薄薄一層細汗。這個打電話來的“林小姐”分明就是栗山凜子,冒認報刊編輯卻不自報家門著實聰明,國中報刊雜誌不知凡幾,她這身份幾乎查無可查。恐怕是他們一早就精心謀劃過的說辭吧!

    他還是想不透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麽關係,可即便許蘭蓀真的上了鉤,即便他能在自己家中出入,但像演習資料這種東西,他無論如何也接觸不到。但願栗山凜子隻是把許蘭蓀視作一個可以誘惑的對象,用來接近虞家;但願他們和他的案子沒有關係,但願許蘭蓀隻是一時心血來潮,想找一點日常生活之外的桃色刺激。

    但願……

    這位自幼為他開蒙的先生,如今看來竟是這樣陌生。然而感慨無益,要緊的是接下來的事。凜子約了許蘭蓀在老地方見,這個“老地方”莫非就是那家舊書店?栗山凜子那裏應該有六局的人盯著,明天他問一聲就是了。隻是這件事要弄清楚,該從哪兒著手呢?如果他們動了許蘭蓀,凜子那裏怕會打草驚蛇;如果從栗山凜子身上著手,他需要一個可進可退的方式。

    暗房中重歸寂靜,虞紹珩閉目而坐,將腦海裏浮出的千頭萬緒整理到一處:

    她不是要留一張票約他去看和服藝術展嗎?她不會隻想叫他看看那些掛在架上的霓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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