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兩下隨意的敲門聲,緊跟著一句嘖歎:“紹珩,你這間辦公室不錯啊。”

    虞紹珩抬起頭,見門口斜倚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中校軍官,卻是早他幾年從扶桑陸大畢業的學長騰作春,眼下是六局行動處的一個副處長。兩人雖然差著好幾個年級,但前年陸大校慶,正好騰作春在扶桑公幹,順便到母校湊熱鬧,兩人就此相識。軍中向來最重長幼資曆,虞紹珩一見是他,連忙起身迎了過來:“師兄取笑了,這不是我的辦公室,隻是我剛來,沒地方安置,臨時放在這兒看房子罷了。”說著,便取了杯子倒水泡茶。

    騰作春心照不宣地同虞紹珩對視了一眼,在他對麵坐下,“感覺怎麽樣?”

    紹珩笑道:“說實話,還沒什麽感覺呢。”

    騰作春莞爾道:“我們這裏跟別處不一樣,製度上要隔離,紀律上有約束,對新人不大熱絡——”他頓了頓,深看了虞紹珩一眼:“尤其是你。”

    虞紹珩點點頭,“我明白。”

    騰作春又道:“不過,想混熟了也容易,六局的人喜歡去挹江路的‘寒舍’喝酒,安靜,24個鍾點不打烊,正合適我們這些人,怎麽樣?晚上一起去喝兩杯?”

    虞紹珩忙道:“多謝師兄指點,不過今天不成,家裏長輩有差遣,我得迴去吃飯,改天我請您!”他言語之間態度抱歉得很,騰作春了然一笑,又談了幾句諸如食堂什麽菜好吃之類的閑事便告辭了。

    其實,如果不是今晚這個“約會”著實推脫不得,他還真的願意跟騰作春走。

    說起今晚的事,虞紹珩忍不住要佩服起祖母來,他頭天搬進這間新辦公室,剛扯好電話線,分機號碼都還沒印在內部通訊路上,老人家第二天就把電話打了過來,叫他禮拜六過去吃晚飯。紹珩的祖母出身名門,嫁到虞家亦是夫榮子貴,一輩子富貴尊榮,養成了一副說一不二的脾氣。今日既是祖母有命,做孫兒的自是不能違背。隻是紹珩一到淳溪別墅,便知道祖母要他過來吃飯的用意了——都說女人上了年紀喜歡給人做媒拉纖,真是不假。

    二樓的小客廳裏,除了祖母和一幹傭人婢女,還坐著三個衣飾精致的年輕女子,一眼看去皆是桃李年華,端莊窈窕。紹珩心底苦笑,老人家未免也太露骨了些,可麵上卻隻能裝作渾然不覺,由著祖母介紹了那三個女孩子,他一一問好寒暄,心中默默猜測這幾位小姐來之前知不知道是這麽一個局麵。到了晚飯時分,一片溫柔輕巧的鶯聲燕語把老婦人哄得

    十分愜意,紹珩身在其中,也不由佩服起這些女孩子來。果然大家閨秀好教養,能把原本尷尬的氣氛妝扮出宜人的姿態來。

    好容易吃完晚飯,又陪著虞老夫人用了茶點,女孩子們估摸著時間一起告辭。虞紹珩刻意地長籲了口氣,連喝了兩口茶水,老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行啦。你今天乖乖過來,算是給奶奶麵子了。怎麽樣,有沒有中意的?”

    虞紹珩皺眉道:“奶奶,您這場麵太大了,也不怕我吃不消。”

    老夫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沒出息。”說著,寵溺地拍了拍孫兒的手,“你父親像你這個年紀,女朋友都交了一巴掌了。”

    紹珩笑著呷了口茶,“我怎麽敢和父親比?”

    老夫人聞言失笑,拈了顆鹽津果子含在嘴裏,好一陣才道:“我這個兒子也是個沒出息的。”言畢,神色微涼,拉了拉孫兒的手,“你可不要學你父親。”

    紹珩一聽,便知是觸了祖母的心頭舊患,這樣的話,他無論如何是不能接的,權作不曾留意,隻道:“奶奶,您就算要介紹女朋友給我,也不好一頓飯請三位小姐來——人家也是名門千金,我應付著吃力,對別人也不尊重。”

    老夫人聽著,讚賞得點了點頭,“你有這個心思,就是好孩子。不過,便是你不來,她們也是要陪我的,你不用在意。跟奶奶說,你瞧著誰好?”

    虞紹珩心道若說自己一個都不中意,過幾天老人家十有八九要再來一場,非成了笑話不可,他略想了想,揣摩著祖母的意思道:“方才我隻顧著應酬,也沒仔細留意,倒是坐在您身邊那個不大愛說話的,看著不俗。”

    他這樣一說,老夫人眼角的笑紋愈發深了,“嗯,我也瞧著沅貞好,這孩子端靜大方,不浮躁。我看你剛才同龔家那個三丫頭話多些,還以為你喜歡她——就這一條,你比你父親老成。”說著,滿意地注視孫兒,“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張羅去。你父母都不管,我就更不操這份兒閑心了。”

    紹珩聽著祖母這一番言不由衷,隻是賠笑,老夫人又絮絮說了些自覺同他有關的親眷閑事,漸漸有了倦意,才放他出來。

    紹珩看看表,九點剛過,迴家嫌早,約人嫌晚,估摸著這時候葉喆應該在照看他的生意,便把車開到了凱麗。葉喆正跟經理在酒窖裏盤點存貨,聽說虞紹珩來找他,匆匆吩咐了幾句便丟開了手裏的事,待聽虞紹珩說了晚上陪祖母吃飯的事,同情地拍了拍他:

    “

    度秒如年吧?走,哥哥帶你找點兒樂子去。”

    紹珩道:“你這裏不就有現成的消遣嗎,我們打兩局桌球去。”

    葉喆眨了眨眼:“既然你是被女人悶著了,咱們就去找幾個能解悶兒的女人唄。”

    虞紹珩皺眉道:“你不是要去麗都吧?”

    葉喆笑道:“那兒有什麽意思,我帶你見識見識正經樂子。走吧!你開車,我指路。”

    葉喆一路指點著虞紹珩,把車開到四馬路。車子越往前開,街麵上就越熱鬧,且那熱鬧裏漸漸透出一股脂香粉膩來。仲秋夜涼,街邊卻時時有衣衫單薄,妝容粉豔的女子搖曳而過。小吃攤子上的燈光一照,皆是高叉旗袍低胸洋裝,環肥燕瘦的膀子直迫到人眼前,從一條條旁逸斜出的深巷裏穿進穿出。虞紹珩打量著窗外的街景,忽然搖頭一笑:“算了,我不去了。”

    葉喆笑眯眯地斜眼看他,“我就知道你得往歪處想。”

    紹珩失笑:“到底是我想得歪,還是你路指得歪?”

    葉喆卻是一臉理直氣壯:“你想得歪。繞過去,那邊兒停,咱們走進去。”他推門下車,一迴頭,見虞紹珩雙臂架在方向盤上,猶自未肯熄火,遂道:“是兄弟的趕緊下車,我保你不後悔。”虞紹珩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果斷拔了鑰匙,落後半步跟著葉喆,一言不發。

    葉喆心裏暗笑,卻也憋著不再開口,他二人從記事起就總在一處,鬧了紛爭既不打架也不告狀,隻是互不理睬。鬧別扭的原由他已經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他們是怎麽合好的——有一迴他和紹珩正在“冷戰”,可大人們才不在意孩子的心事,父親母親照舊帶他去虞家,他不跟搭理虞紹珩,卻去逗弄才會說話的惜月,一不小心把小姑娘磕在床欄上,咬破了嘴唇,惜月放聲大哭,保姆婢女一擁而上,他嚇得臉都白了——上一次月月大小姐不知道哪裏不舒服,突然哭了,他隻是因為離得近了點,就被父親一口咬定是他欺負了惜月,屁股上挨了好幾巴掌,脫了褲子都能看見手印。他看著聞聲而來的大人們正不知所措,紹珩已經拍著妹妹一迭聲地安慰:

    “月月不哭,哥哥不小心碰著月月了,月月不哭,月月打哥哥……”

    眼尾的餘光掃到虞紹珩,葉喆再一次覺得他們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是兄弟。

    朋友,講的是誌同道合,若不能同道為謀,便隻好割席斷交;可兄弟不同,兄弟的道理和交情可以是兩迴事。兄弟是那個恨

    你恨到牙癢,也會替你擋槍的人。哪怕你一條道走到黑,他也陪著你撞南牆——或者,擋在牆上等你撞。他不知道他這樣想對不對,也沒有對別人說起過,但他就是這樣覺得,而且,他覺得虞紹珩也會這麽想——他們不是朋友,是兄弟。

    就像現在,他或許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但他要他來,他就會來,不管……“呀,葉少爺!您可有日子沒來了。”

    葉喆腦子裏的念頭正轉得激動,忽然一聲親熱的招唿打斷了他的思緒,頓時讓他覺得有點兒掃興,又省悟到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豪氣幹雲有多麽滑稽——畢竟,他們眼下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麽刀山火海萬丈深淵,而是一間連名字都俗豔的青樓。他若無其事地同倚門迎客的姑娘和雜役打招唿,把方才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甩開去,偷偷覷了虞紹珩一眼,又覺得遺憾:他們沒有崢嶸歲月來驗證這一份與子同袍的義氣,於是這份壯懷激烈一旦宣之於口,就像個矯情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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