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捧著烏木托盤上前,掀開紅巾後,裏而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剪刀上還繫著七彩絲帶。據說這絲帶的顏色也有昕講究,花花綠綠,看上去很是喜慶。


    太監架好梯子,薑沉魚拿起翦刀爬梯。


    說起來,這其實是個挺討厭的風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親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國和燕國倒沒什麽,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國和程國這裏,兩位女工都要為此頭疼一番。


    去年薑沉魚縛手縛腳地睬著裙子上悌,差點兒摔下來,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騎馬時牢的胡服,踩著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時間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麵那格後,踮起腳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眾人歡唿川起。


    薑沉魚低頭朝新野搖了搖手裏的梅花,結果腳下的橫木突然就斷了,從中間一裂為二,她立刻身姿不穩,滑了下來。


    “皇姨——”一個清稚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其他人這才驚唿出聲,紛紛上前搶救。


    “皇上,你沒事吧?”


    “皇上,怎麽樣了?摔疼了嗎?”


    陂眾人圍住的薑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麵前,顫聲道:“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裏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薑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迴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薑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唿喚她。


    薑沉魚忽然覺得,薑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迴,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莊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開春四月,薑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破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薑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薑仲沒有迴薑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裏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薑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住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製,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觀察。


    薑沉魚擾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薑沉魚僅能憑藉呈遞迴耒的奏摺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


    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擊,無人再敢反抗,此後,他還做了一係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研製出的方子的療冶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冶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薑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麵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薑沉魚腥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住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糙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幹官員,正要叩拜,卻被薑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薑沉魚已命令道:“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麽,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麽辦啊!”


    薑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隻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薑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瞼堅毅,“難道朕放下國事千裏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裏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麽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隻得長長一嘆道:“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薑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


    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唿嘯,烏鴉啊啊地叫著,薑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薑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隻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拚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薑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優豫之色。


    薑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裏傳了出米:“不許進來。”


    薑沉魚立刻反應過來耶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薛采?是你嗎?快開門!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皇上……請迴吧。”


    “開什麽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幹裏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裏就是為了看這麽一堵門嗎?怏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宮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做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米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悽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缸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麵對薑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下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薑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薑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麵麵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薑沉魚又怒又痛,隻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全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點迴去吧。”


    薑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瞼,渾身戰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迴應,便又道:“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摺帶迴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迴去後,看了奏摺就會明白。”


    薑沉魚仍是不迴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嘆息:“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薑沉魚恨聲道,“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麽一句話,薑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薑沉魚迴身道:“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幹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裏怎麽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麵,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佯對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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