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剛想躲開,一隻手伸過來,揪住頤非的腰帶,一扯,腰帶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說了一句:“褲子要掉了。”


    頤非一陣手忙腳亂,最後提著褲子苦笑道:“我知道咱們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見麵就坦誠相見吧?”


    薑沉魚撲哧一笑,微微別過臉去。


    薛采把腰帶遞還紿了頤非:“少廢話,坐下,等著,然後,簽字。”


    “簽什麽字?”薑沉魚好奇:


    褐子連忙將一捲紙張呈到她麵前。沉魚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契約書,裏麵寫的是非常時期,璧國暫時收容毫三皇子,他日頤非復國之際,需將多少多少土地割讓給璧國,還要上貢多少多少錢財……一條一條,總共羅列了二十七條之多。


    條件之苛刻,令得薑沉魚都為之震驚:“這麽喪權辱國的條約你也簽?”


    頤非露出總算找到了救命稻糙的表情,把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倆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薑沉魚平靜地合上契約,平靜地遞還給了褐子,平靜地說道:“再加十條。”


    薑沉魚是笑著迴寢宮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頤非當時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於到後來,跟在她身後的薛采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就算你多要了三個市舶提舉司,也不至於這麽得意忘形吧?”


    薑沉魚迴頭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還沒有追究你先斬後奏,擅自做主把頤非這個燙手的山芋請進門,你反倒挑起我的理來了?”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薑沉魚睨著他:“怎麽?沒話說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說,但某人從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見,去處理所謂的‘要緊’事去了,直到此刻才迴來,我哪有機會提前說?”


    “頤非總不可能今天才進的帝都吧,你早就與他有所聯繫,為什麽不事先告訴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負起了雙手,悠然道:“你會在事情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就到處宣揚麽?”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最後還是薑沉魚先移開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薛采的反應是譏諷一笑。


    薑沉魚忽又側頭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頤非?總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宮裏頭吧?”


    薛果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後?”


    “如今百言堂卻隻剩下了七子。當初皇上之所以隻選七人,是因為把你也算作了一個。”


    “然後?”


    “如今你成了皇後,自然不能再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七子還是不完整。”


    “然後?”


    薛采終於不再拐彎,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了關鍵之句:“頤非可以當花子。”


    薑沉魚“撲哧”一聲:“花子……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哈哈……”


    薛采卻沒有笑,一瞼嚴肅地看著她。


    薑沉魚笑吟吟道:“原來你也這麽喜歡八這個數字,凡事都要往上湊。對了,聽說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八歲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種僵硬的聲音迴答:“我不喜歡八。”他之前雖然也皺眉沉瞼,但多少帶了點兒故意跟薑沉魚做對的樣子,此刻這麽一變瞼,薑沉魚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生氣,但薑沉魚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盡其用,你說得對。不過,他畢竟是程國人,有很多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這樣吧,閑著也是閑著,就讓他去調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幾眼,然後躬身道:“遵旨。”


    薑沉魚原本好不容易歡快點兒的心情,因為說到了姬忽而變得再次沉重了起來。四個月了。自她從昭尹那兒奪取了政權之後,就在四處尋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找不到絲毫線索。有時候薑沉魚忍不住會懷疑也許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誤導,事實的真相應該就是她之前猜測的其人已死,但事後根據崔管家的指證,她在鳳棲湖昕見的那個操槳的女子,容貌模樣,的確是姬忽無疑。


    姬忽去哪兒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實。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頤非。為了避免這個從來就不安分的皇子在這段時間裏節外生枝,一方麵固然是要就近看著,不讓他出事;一方麵也不能讓他閑著,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個稀奇古怪與旁人不同的腦袋想些好主意出來,沒準兒真能歪打正著找到姬忽。


    薑沉魚一邊頭大如鬥地思考著,一邊下意識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順了,一抬頭——啊?怎麽到這裏來了?


    置身處乃是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鳳棲湖的源頭,昭尹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湖邊還殘留著兒間破舊的小屋。如今,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春日裏的陽光煦暖明麗,夕陽艷紅,映得整個湖麵也通紅通紅。原本荒蕪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種著各手中鮮花,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


    一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正在給花澆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後,偶爾幫一把。


    這一幕落到薑沉魚眼底,就多了幾分暖意。


    她走了過去,輕喚道:“師走。”


    澆水的人迴頭,正是師走。而站在他身後的人,則是田九。


    師走看見她,便放下水壺,轉動輪椅迎了過來,縱然隻剩下了一隻手,但動作依舊很靈活。反倒是他身後的田九,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轉身進了屋子。


    師走露出歡喜的表情道:“主人怎麽來了?”


    “你這段日子在這裏,過得還好麽?”


    “嗯。”師走滿台感情地注視著周圍的鮮花,“今天又有兩株薔薇開花了。”


    “那麽……你哥哥,他還好麽?”薑沉魚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師走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哥哥他……還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過,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因為,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能這樣地種種花吹吹風,再和兄長聊聊天——這種日子,我曾經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樣。”


    薑沉魚的心在暗暗嘆息。


    江晚衣高明的醫術,雖然保住了師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斷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以及挖走的一隻眼球,卻是永遠地迴不來了。如今在宮中開闢出這麽一個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對他的感恩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牽製田九。


    她當日用師走支走田九,當田九迴來,發現昭尹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時,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田九沒為昭尹報仇對她動手,她已經非常感激了,哪還奢望他能夠轉投自己旗下?其實……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據朱龍說,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還高,而且智謀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麽?


    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薑沉魚搖了搖頭,揮開那種惋惜失落的情緒,走過去很認真地欣賞了師走所種的花:“好漂亮……”


    “是啊,隻要好好對待它們,它們就會迴贈給你最美麗的風景。而當你看著這樣的風景時,就會覺得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變成了雲淡風輕的住事。”


    薑沉魚注視著師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與當初跟著自己出使程國的那個暗衛,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那時候的師走,腦子裏隻有任務,除了命令,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的師走,看得見蔚藍的天,碧綠的湖,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那個打打殺殺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經徹徹底底地遠離他了。


    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肯不肯用兩條腿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代價去換取這樣平靜的生活?薑沉魚心中,久久沒有答案。


    她畢竟不是師走。


    師走無父無母,除了哥哥再無別的親人。所以,放下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牽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你睡得不好麽?”師走忽然如此問道。


    薑沉魚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的臉:“很明顯?”


    “嗯。”師走推動輪椅朝鳳棲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離,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麽嗎?”


    “是什麽?”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快樂的事情。看著一朵花開,看著雨水滴下來,看著日出日落,看著魚在水中遊來遊去……如果我們不是生而為人,就領略不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所以,已經被上天恩賜了這種幸福的我們,應該多笑一笑。”師走說到這裏,轉動輪椅朝向了薑沉魚,用無比真摯的聲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薑沉魚扯動唇角,有點艱難,但卻非常認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師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麽?”


    薑沉魚迎著從湖麵上吹來的風,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悠悠地籲出去,然後睜開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鬱之氣仿佛也跟著這兩次微笑而消退了,餘留下來的,是對這美好風景產生的愉悅感。


    “師走,我知道剛才為什麽我的腳會自動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師走望著她,用一隻眼睛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現在卻最清澈的一隻眼睛望著她,最後徽微一笑:“主人以後如果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就請來這裏。我已經幫不上主人什麽忙了,但是,我這裏有很好看的花,還有一對完好的耳朵。”


    薑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師走,當日昭尹隨便賜派給她的暗衛,在程國,他們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為了保護她,他變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他坐在那裏,表情柔和,語音恬淡,雖然荏弱,卻顯得好生強大。


    他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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