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孝成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如此風光,自然是滿麵紅光,逢酒必幹。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卻連個座兒都沒有,隻能站在薑孝戰身後。一開始還有官員上前敬酒,同他說話,後來見他始終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轉向薑孝成繼續諂媚。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采便尋了個藉口轉身告退。薑沉魚看在眼中,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懸,夜風冰涼,不知不覺中,已是深秋。


    殿內的喧鬧,越發凸顯出外麵的清冷,薑沉魚叫住薛采,見他在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轉身,一瞬間,競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長大了。


    天庭更加寬闊,眉眼更加深邃,童稚仿佛隻在這張臉上輕輕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超於其年齡的犀利與高潔。


    他就那麽一隻手垂在腰畔,一隻手負於身後,後背筆挺,站姿端正地看著她——像個大人一樣。


    很難描述這一幕對沉魚來說是何感覺,有點欣慰,有點酸澀,還有那麽點悵然若失,但最終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對他笑,走過去,從懷裏取出一個非常精緻的錦囊。


    “是什麽?”薛采皺眉。


    “你打開看過了不就知道了?”薑沉魚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過錦囊,打開來,表情明顯一呆。


    錦囊裏,是一塊玉。


    一塊絕世名玉。


    一塊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將目光從玉上轉到了薑沉魚瞼上。薑沉魚撲哧一笑:“我送你的這份生日禮物,你不喜歡麽?為什麽這麽惡很狠地瞪著我?”


    “你怎麽得來的?還有……你怎麽知道……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兩個字時,幾不可聞,“生日。”


    “玉是我從曦禾那兒討迴來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訴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她的病……好了麽?”這個她,顯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薑沉魚嘆了口氣,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們看她是瘋子,也許她看我們才是瘋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現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單純得多。這樣,也不錯吧?”


    薛采目光閃動,忽換了個話題:“公子……下葬了麽?”


    “嗯。九月廿五未時落的葬。”


    “你去了嗎?”


    薑沉魚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讓她為姬嬰挑選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


    真正的入鹼下葬,她一個皇妃,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自那夜她從姬府歸來,在曦禾麵前失儀而泣,而曦禾親吻了她之後,麵對姬嬰之死,她就好像變得不再那麽難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總說要悟要悟,薑沉魚想,自己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領晤到這個人終究是從自己的生命裏逝去了,再也不會歸來;領晤到這個人其實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過;領悟到人生原來就是一場不停地拋棄與納新的過程。她與姬嬰的緣分已經終結了,卻與其他更多的、原本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產生了新的緣分……就好比她與曦禾。


    當年她奉旨進宮為曦禾彈琴時,幾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個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小薛采,又何嚐不是呢?


    若薛家沒有出事,這位眼高於頂的小神童叉怎會與自己成了兒乎可以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想到這點,薑沉魚唇角的笑意就變深了,令她的五官稜角看上去異常柔和溫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麽一瞬的迷離,為了擺睨這種異樣的情緒,他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在聽呀。”


    “嚴肅點。”


    薑沉魚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後,薑沉魚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顆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蕩漾著、散溢著,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說的是——“我在姬家,沒有找到錢。”


    這句話很嚴重。


    令她目前昕掌握到的信息全部變或了一場虛無。


    因此,薑沉魚懵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整理思緒,顫抖著反問:“什麽?”


    薛采環顧了下四周:他們站的乃是鳳棲湖的正東方,為了便於觀賞風景的緣故,這一帶的岸邊並沒有栽樹,而是修築了半人高的欄杆。另一頭,就是設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說,此地十分空曠,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無論從哪邊來了人,都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因此,考慮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薛采才開口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昕以迴來得這麽晚,是因為江都事畢後,我沿途拜訪了姬家的各個分家,並讓朱龍徹查了他們每一個人。最後證實,姬家的子孫雖然良莠不齊,但整體而言,都有兩個特點。一,手無實權;二,身無餘財。”


    “怎麽可能!”薑沉魚發出一聲驚唿,“據前翰林八智統計所得,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唧,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採在說這話時,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圖璧三年期滿告老了。”


    “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


    “請注意,他們是門生,他們都不姓姬。”


    “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顯不是麽?今年夏汛,華河兩岸安然無事。”


    薑沉魚捧住了自己的頭,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讓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翰林八智是被你父親收買,故意用了些舊數據栽贓姬氏禍國!而真正的事實是,自姬嬰執掌姬氏以來,他在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權勢,讓他們無權可攬,無錢可貪。”


    薑沉魚握住自己的雙手,隻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啕口。


    這、這……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可是……國庫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著昭尹上朝下朝,國庫空虛是不是真的,一看數據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沒有理由說這個謊。


    薛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師走,比之你父親訓練的那些暗衛來如何?”


    薑沉魚原本就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聽了這個後,立刻就沉默了,過得片刻才答道:“若論間諜之術,師走不及,但若光論武功,我父的暗衛,則不是對手。”


    “那麽,師走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薛采說著,諷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地從禦林軍裏訓練出來的。”


    薑沉魚垂眼看地。是啊,師走那樣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訓練出來,必定是和父親的暗衛一樣,自小培訓。而從昭尹答應再給她兩名暗衛上可以得出,這樣的資源皇帝有很多,耶麽是誰,在替他秘密訓練那些死士?又是誰,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人才給昭尹?不管是誰,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錢。


    做這種事情,需要大量的錢。


    而這種錢,是不會記在明帳上的。


    薛采繼續提示:“培養一個師走,已經很不容易,那要培養一個像田九那樣的,又要多少錢?”


    田九是昭尹的貼身侍衛。他沒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紅得發紫的大太監羅橫,和位極人臣的右相薑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國庫的錢其實並沒有被誰貪汙掉,而是用來訓練暗衛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過來花在了皇帝身上?”薑沉魚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是。”


    “那麽皇上應該是對這些錢的去處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責姬嬰時,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沒有為姬嬰辯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許了對姬嬰的暗殺?”


    薛采直直地盯著她,目光裏露出了幾分同情。雖然他沒有再說是字,但薑沉魚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薛採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薑沉魚扶住岸邊的欄杆,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湖而上吹來的風很涼,她覺得好冷。


    薛采打量著她,又問了一遍:“你還行嗎?”


    薑沉魚先是搖了搖頭,復又點頭,雙手緊摳著欄杆上的石雕,幾乎都要摳出血來,開口,聲音幾乎是血淋淋的:“為什麽?皇上……為什麽一定正要姬嬰死?為什麽?”


    薛采凝視著她,一字一字緩緩道:“這個答案,就要由你,來告訴我了。”


    薑沉魚眼前一片朦嚨,她連忙閉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說過的,一定要保持心緒平穩,否則,這眼睛就廢了。


    眼睛廢了本沒有關係,隻不過,不能是現在。


    現在,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做,一堆秘密等著她去查,她絕對不能在這麽關建的時候倒下去。


    絕對不能!


    薑沉魚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難得一見的擔憂表情,但那份擔憂在看見她睜眼後,很快就隱去了,變成了冷淡:“總之,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還有其他消息,我還會告訴你的。”


    薑沉魚咬住下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一聲嬌唿遠遠傳來,打破了此地的寂靜:“小薛采!”


    轉頭一看,竟見昭鸞遠遠地跑了過來。說起來,她自從從程國歸來,就沒見過昭鸞,據說她跟著太後去皇家寺院參佛去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沒想到她會在今夜突然出現。


    發生什麽事了?


    “薑姐姐……原來你也在!”昭鸞抓住薑沉魚的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薑沉魚忙道:“公主這是怎麽了?有話慢慢說,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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