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裏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於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薑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麵而至。


    薑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裏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裏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薑沉魚猛然迴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薑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裏讓自己覺得奇怪了——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隻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頭銀色長髮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慡。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薑沉魚在心裏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迴來了?”


    老師?


    薑沉魚要竭力控製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裏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隻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樑,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髮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薑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裏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為什麽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為什麽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為公子超度時來?在迴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敘舊,此地沒她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為她解惑,便請了個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才出來那會兒,她可哭得兇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她這個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麽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薑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裏麵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髮和衣裙,縱然儀容依舊精緻,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仿佛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薑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薑畫月聞聲迴頭,看見她,什麽話也不說,轉身就走。


    薑沉魚連忙喚道:“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她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薑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迴頭,目光冰涼:“皇後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薑沉魚走到她麵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為一切還不是太絕望,在得知妹妹迴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隻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麽,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薑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麽?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麽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薑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裏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麽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麽不認?”


    薑沉魚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不禁一呆。


    而薑畫月後麵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迴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後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裏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為後——我也如此。不管怎麽說,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


    但是另一方麵,你入宮時間最短,資歷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裏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


    薑沉魚咀嚼著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有些癡了。


    薑畫月看向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悲哀,不知是為她,還是為了自己:“沉魚,做人不能那麽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當這個皇後,就註定了……咱們姐妹,再無情意可言。”


    薑沉魚咬著下唇,顫顫地握拳,聲音仿佛是從齒fèng間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這個皇後,姐姐就會原諒我嗎?”


    薑畫月一怔。


    薑沉魚仰起頭,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迴答我,是不是我不當皇後,我們就能和好如初?”


    “你……”薑畫月被她流露出的認真所嚇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迴應,正在心裏掙紮時,卻見薑沉魚展開唇角,朝她一笑。


    很難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塊中間最先裂開的那道fèng隙;仿若一匹織壞的紗布裏最先抽離的那根線;仿若秋天枝頭第一片掉落的樹葉……突兀而直接、淒楚卻剛烈。


    薑畫月心頭重重一悸。


    而這時,薑沉魚開口了,聲音輕柔,但字字堅毅:“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姐姐說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既然贏家該有被輸家記恨的自覺,那麽輸家應該也有俯首稱臣的勇氣才對,不是嗎?薑貴人,你見了哀家,為何不下跪?不參拜?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覺麽?”


    “你!”


    “如果你做不到對我下跪叩拜,那麽憑什麽我就不能對你的失禮,耿耿於懷?”薑沉魚說著眼圈一紅,委屈道,“我下麵的話,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終歸是要說的,就算整個薑家都在虧欠你,我薑沉魚,可沒有對不起你。所以,見到你,我就要與你說話;你不理我,我就纏著你;你罵我,我當做沒聽見;你關門,我讓人砸開;你裝睡,我就把你吵醒……”


    薑畫月聽得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你還要不要臉了?”


    “總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開!”薑沉魚說到這裏,忽地上前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哽咽了起來,“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薑畫月推不動她,無奈地罵道,“居然還學會耍無賴了……”


    罵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剛起,小腹處一陣疼痛,頓時呻吟出聲。


    薑沉魚連忙抬頭:“怎麽了?”


    “疼……疼……”薑畫月捂住小腹,隻覺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五髒六腑都像是被什麽碾壓過一般,一時間,汗如雨下。


    薑沉魚連忙為她搭脈,薑畫月痛得渾身無力,隻得將整個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裏胡亂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麽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薑沉魚的目光卻越來越明亮,臉上融合著極度震驚、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後高聲道:“來人!宣太醫!宣太醫——”薑畫月沒能堅持到太醫趕到,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朦朧中,仿佛又迴到了少女時代。


    雖然沒什麽人知道,但在內心深處她騙不過自己——少女時候的她,是不開心的。


    作為相府幹金,生來衣食無憂,原本沒什麽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陰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孝成爭寵。總覺得因為他是兒子,自己是女兒,所以母親更偏愛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女,起碼比起糙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她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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