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薑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裏,最瘦弱的一個呢……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你幾時迴來的?”


    薑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薑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迴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迴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怎麽說?”


    薑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周旁一幹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麽?我又應該做些什麽?


    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麽?”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薑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麵就像刺繡上麵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拚成了圖形,拚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麽?”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薑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麽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麽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薑沉魚馬上就做出了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隻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麵。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屆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麽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裏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麽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足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麵前的少女了。當時的薑沉魚,也許隻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薑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


    “姬嬰他……走得好麽?”


    薑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怎麽了?”


    薑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麽?”


    昭尹一驚,薑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至於他為什麽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麽直直從眼睛裏湧了出來,薑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薑沉魚哭,就仿佛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麽多麽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薑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薑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薑沉魚低聲道:“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裏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薑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黴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迴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薑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你想出富嗎?”


    薑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迴答:“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薑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麽,不由得問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沉了起來:“不。朕,不去。”


    雖然他麵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迴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薑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薑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裏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麽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薑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幹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迴頭時,隻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麽?”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薑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迴去休息吧。”


    薑沉魚口口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薑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然是畫月。


    “姐姐?”薑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薑畫月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冷冷地瞪了她……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薑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迴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迴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薑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仿佛隻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困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薑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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