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當時的表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因為,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情。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光全部黯然了,隻有他,站在場內,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感情就是那麽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罷了,可一旦交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跡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裏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麽知道最後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閑事攬上身,是為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顏麵,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采會橫插一腳,出的題又那麽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麽聰明,薛采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劃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李氏長嘆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麽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入宮後一直頗受寵愛,我們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鍾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麽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坐席的順序都仿佛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交疊著,沉沉壓進她耳裏——“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的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麽病嗎?”


    “不清楚,隻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時候,怎麽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為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她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精心妝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根本看不到她,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髮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巴巴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為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女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美人的事了嗎?”


    “誒?你說的可是……那個大美人?”


    “什麽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嘆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女,不但寵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麽?直接封為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的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動,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女的臉,禍水到了什麽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女眷們一片抽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物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她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蕩啊盪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騷動,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她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身體輕的沒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卻快的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麵前。


    姬嬰正在府裏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她就在他麵前一尺的距離裏,他前進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她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彼時的姬嬰,豐姿雋慡,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麽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今,五官依舊是原來的五官,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血絲,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她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感,等上了座,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幹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薑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想她真是愚鈍,那麽明顯的事情,可她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至的靈魂,在無聲的掙紮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的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的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迴去吧。”


    “迴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迴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迴去。朱龍,我不想迴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裏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she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嘆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嗬嗬,嗬嗬嗬嗬……哎——”聲音一頹,手虛軟的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薑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麽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麽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的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塗又低頭沉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麽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很想為他做些什麽,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光;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隻能那樣安靜無聲的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薑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第十三章 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紮,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薑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幹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裏,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麽?夢見你的情郎了麽?”


    薑沉魚麵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黴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薑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壁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妃求了他什麽,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隻能隱瞞到底了。”


    薑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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