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的很慢,“薑沉魚。”


    曦禾怔了一下,迴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


    第二日,宮裏傳下話來,要薑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


    薑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麽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裏會琴藝的宮女,怎麽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薑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


    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


    便連薑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


    但薑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託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藉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


    就這樣,薑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麵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


    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


    薑沉魚屈膝施禮。


    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嘆。


    此後,曦禾隔三岔五便傳薑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隻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


    薑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隻能盡量做到謹言慎行。


    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迴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


    薑沉魚想了想,迴了下聯:“虞美人糙,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


    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薑小姐,對的好,對的妙啊!”


    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糙,得了魚字,真是好對。”


    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薑沉魚迴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麽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隻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裏,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


    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的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


    薑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


    琴聲清婉,若長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瀰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盪。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挑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薑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


    曦禾並不說話,隻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裏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巨顫,噗的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


    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麽了?”


    曦禾砰的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闋。而薑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的幾不知身在何處——怎麽會這樣?!


    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那出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


    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的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


    與此同時,外麵有人通傳:“淇奧侯到——”


    薑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顫慄中卻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


    隻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


    昭尹迴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的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的出曦禾得的是什麽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


    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糙民江晚衣,參見陛下。”


    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


    昭尹道:“你是神醫?”


    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薑沉魚的角度看過去,隻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更像個書生。


    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裏的手抖個不停。


    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裏,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麵,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


    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隻是焦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麽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


    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迴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薑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仿佛為了應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麵色頓變。


    “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麽?再給朕說一遍。”


    薑沉魚緊張的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迴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隻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薑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麽不理俗事,再怎麽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至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裏,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註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薑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麽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裏,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隻有薑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道:“你是誰?”


    “臣女薑沉魚。”


    “你就是薑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麵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迴去吧。”


    薑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的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迴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薑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薑沉魚離開那裏,慢慢的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杆上攏了捧雪,隻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裊裊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幹遞到她麵前。


    薑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想可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幹,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的拭擦下來,反而令得原本就淩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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