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融躬身說道:“陛下,中書令張說交結妖人,圖謀不軌,罪不容赦。其一,張說指使中書主書張觀、左衛長史範堯臣招引術士王慶則入張觀府中,他們夜祠禱解、占星探玄;其二,張說與僧人道岸交往甚密,道岸多入張說府中與張說妄議時事;其三,張觀、範堯臣倚仗張說之勢,市權招賂,擅取太原九姓羊錢千萬。”


    李隆基聽完此話,其心中的怒火化成陰冷的眼光斜視張說。


    張說聽到自己的如此罪狀,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首說道:“陛下,他們信口雌黃,全是誣告啊。”


    張說之所以如此驚慌,緣於他知道崔隱甫三人用心險惡,其所奏罪名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


    李隆基以陰謀起家,當時身邊有不少術士、僧人、山人,姑姑太平公主也多聚此類人進行陰謀活動。李隆基即位皇帝之後,鑒於此例,遂三令五申,予以嚴禁。開元初年以來,多次詔敕禁止,不許百官與僧、尼、道士交往,更不許卜相占候之人出入百官之家。


    張說腦中一霎時閃過這些詔敕條文,心中恐懼之極。


    李隆基冷冷問道:“張說,你知罪嗎?”


    張說道:“陛下,那張觀、範堯臣所行之事,臣根本不知啊。”


    “如此說來,僧人道岸常入你家了?”


    “臣宅中做法事之時,好像請過此僧人。陛下,臣知道朝廷法令,從未與術士及僧道之人頻繁交往啊。”


    “你既然識得道岸,又怎能說禦史台誣陷你呢?”


    李隆基此時對張說的不滿到了極致,他不再理張說,轉對源乾曜說道:“源卿,此事就由你審理吧。”


    源乾曜與張說同僚多年,按常理看到張說落難,他本該向皇帝求情。他此時不多說話,出班躬身道:“陛下,張說為中書令,應由三司會審為好。”


    張說臉伏在地麵聽到源乾曜此言,心中又是冰涼。


    其實張說平時對喜愛的人甚是寬厚,甚至得了“敦氣節,立然許,喜推籍後進,於君臣朋友,大義甚篤”的好評語,然對其他的人則脾氣暴躁,說話刻薄。源乾曜不敢與他爭權,每事皆推讓之,其實其心間對張說大為不滿。如今張說遇難,他不出聲求情,即彰顯其真實心態。


    人在強勢之時,雖與別人未曾結怨,然往往會挑起人們心中的嫉妒之心,其實不覺已得罪了許多人。當其落勢之時,這些人多幸災樂禍,樂見其成。


    李隆基道:“此案由你主理,可會同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少卿胡珪和禦史大夫崔隱甫同審。王毛仲,速將張說羈押,另派金吾兵圍張說之宅。”


    百官驚愕萬分,不料事發突然,剛剛還好好的中書令一朝淪為階下囚。


    朝班後麵忽然搶上來一人,其與張說並排跪在一齊,大聲說道:“陛下啊,臣多入張說之宅,未見過其謀逆之舉。崔隱甫如此血口噴人,實在奇冤無比啊。”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此人為張說的同胞哥哥張光,現任東宮左庶子。


    李隆基大怒,斥道:“張說有無罪狀,須審理後方知,你來胡鬧什麽?左右,把他架出去。”


    張光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裁紙的小刀,一手拽著自己的右耳,然後揮刀斬耳,其耳朵頓時掉了一塊,血流如注,其再叩首道:“陛下,臣願割耳鳴冤,並以全家良賤擔保張說無事。”


    李隆基眼觀麵前的慘狀,臉上未曾動容,僅說了一聲:“王毛仲,為何還不把他架出去?”


    王毛仲急忙帶領數人上前,連拖帶抱將張光弄出殿內。


    李隆基起身道:“源卿,你要加速審理。退朝吧。”


    牛貴兒很快將張說被拘的訊息告知了武惠兒。


    春天的腳步,已然悄悄來臨,滿庭的綠樹花香,既悅人眼目,又沁人心脾。武惠兒步出殿外信步慢行,心中著實愜意。


    她不喜歡張說。


    武惠兒深明李隆基的稟性,她若仗著皇帝的寵愛,動輒在李隆基耳邊對朝政說三道四,則此專寵肯定會慢慢消失。一個後宮之人失去皇帝的喜愛,則萬事皆休,強似於死。


    朝政這個權力圈裏,曆來爭鋒甚健,尤其是宰相之位,由於位居中樞,爭奪更猛。張說為相之時,雖對皇帝逢迎巴結,然對非本派之人極度刻薄,那麽盼望張說下台者,肯定不會少了。武惠兒此前就打定了主意:我年紀尚輕,大可一側斂眉靜觀,等待張說下台。


    天下之人若想無錯,須以無職無權之身什麽事兒也不用做。其實職權本身就是出錯的淵藪,何況張說還善於攬權呢?


    武惠兒注意上了禦史台的這幾個人。


    武惠兒又想,張說已罷相,誰為繼任者呢?


    李隆基將張說下獄之後,即開始思索誰來繼任的事兒。是時宋璟任東都留守住在洛陽,李隆基不想與源乾曜商議人選之事,由此乾綱獨斷。


    他想起了京兆尹李元紘。


    此次崔隱甫三人彈劾張說,使朝中的文學派和吏士派之爭顯露端倪。所謂的文學派人士皆為科舉出身,目前在朝中占據多數,這些人有一個特點,即如張說那樣,認為非科舉出身者皆少文無識,由此不屑。李隆基冷眼旁觀,漸漸發現這種傾向,其想授任李元紘,就有平衡兩派的考慮。


    其實非科舉出身者也有長處,他們往往從最底層吏職幹起,最後能勝出者雖為少數,然明達吏事,善理時政。


    李元紘就是小吏出身,其公正處事,極有盛名。


    後一日,李隆基製授李元紘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是為宰相職。


    如此一來,中書令一職空懸,侍中源乾曜成為主要宰相,李元紘為其副。


    源乾曜率領三司會審張說,奈何張說咬緊牙關,僅承認對張觀和範堯臣有所關照,對所控事體堅決否認。


    其時僧人道岸、張觀和範堯臣皆被下在獄中,李林甫也將王慶則移交給大理寺,並將吉溫所逼出的王慶則伏辯同時交上。


    三日後,源乾曜入宮向李隆基稟報此案初步審理結果。


    李隆基聽完案情過程,又拿出眾伏辯瞧了一遍,最後拿出王慶則的伏辯再細閱了一遍,疑惑地問道:“張說堅執不認,然此妖人的伏辯中,分明說到其從張觀和範堯臣之請,曾數為張說卜筮。源卿,你瞧這句話說得多麽露骨:‘張令現在雖位極人臣,其猶有遠大前程。’哼,張說已官至一品,還想有多大前程啊?”


    源乾曜答道:“陛下聖明。臣也以為這句話最為緊要,且張觀、範堯臣的伏辯中也承認此事,足為佐證。”


    “由此看來,張說難脫幹係了?”


    源乾曜為人謹慎,張說出事其內心欣喜,然知皇帝與張說的淵源,雅不願在此案審理過程中推波助瀾,使自己露出形跡。皇帝現在如此問詢,他知道事體重大,不敢隨便作答,遂斟酌再三,方緩緩答道:“臣等四人審理此案時,在張說涉案深淺之上也有分歧。臣奉旨主理此案,不敢妄自發言,由此多聽他們三人意見。”


    “嗯,他們三人意見若何?”


    “韋抗和胡珪以為,張觀和範堯臣得張說所薦為官,由此感恩,他們與妖人交往卜筮應當屬實,其卜筮過程殷勤向妖人探問張說究竟,應在情理之中,然將之歸於張說授意,有些牽強;崔隱甫則認為旁證甚詳,張說難脫幹係。”


    李隆基心中想道,此案由崔隱甫三人奏起,崔隱甫作為發起之人,當然希望張說得罪。


    源乾曜又道:“陛下,僧人道岸確實入過張說之宅,共有三迴,確實為辦法事;張觀與範堯臣結交妖人,妄自納賄,張說估計不知。然臣以為,張說若行佛事可入寺院,不該忘了朝廷禁令將僧人邀入宅中;再看張觀與範堯臣實為張說親信之人,他們犯事,則張說有疏於規勸之失。”


    “哦,張說態度如何?”


    “張說堅決否認所控罪行,然對自己小節有虧,由此愧對陛下信任追悔莫及,數次痛哭流涕,請臣轉呈陛下。”


    李隆基聽到張說如此態度,心中有了一些輕鬆。他本想張說這些年來威權日重,乍逢此事定會暴跳如雷,尤其會詈罵崔隱甫不已。不料張說態度卻能如此誠懇,看來他尚未被權力衝昏頭腦。


    人在權力鼎盛之時乍逢禍事,往往依托手中權力的極大慣性而強硬應之,殊不知鼎盛的反麵即為衰敗,其不識變化而妄圖以強硬闖過,實在適得其反。張說能大能小,實為聰明之人。


    李隆基讚揚源乾曜道:“卿能如此公平評判,實屬不易,朕心甚慰。對了,朕瞧這份王慶則的伏辯,似早於張說被拘多日,此又何情呢?”


    “稟陛下,臣當時也有此疑問。崔隱甫說道,他們偵知了此妖人行蹤,見他欲出城逃遁,遂派人拘之圈禁。”


    “哦,看來崔隱甫他們處心積慮,顯非一時之功了。”


    李隆基說此話時看似平淡,其中也有質疑崔隱甫的成分。源乾曜平時與崔隱甫三人交往甚密,覺得此時有必要替他們辯駁幾句,遂說道:“陛下,妖人行蹤隱秘,崔隱甫他們事先若不用心,則妖人離開京城後再難尋覓,如此就難於彰顯張觀、範堯臣的罪行。”


    李隆基認為源乾曜所言有理,遂說道:“張說為中書令,又是天下文宗領袖,此案務必慎重。你們還須細細複核一遍,有罪須彰之,無罪也不能屈打成招。朕於開元之初厲禁酷吏之風,不可使此風抬頭。”


    “臣等謹記陛下之旨,不敢胡作非為。”


    源乾曜又說道:“陛下,吳兢撰《貞觀政要》十餘年,近日即可定稿,欲獻於陛下。”


    李隆基聞言大喜,說道:“朕開元之初倡言依貞觀故事行事,然太宗皇帝之言行散於各史料之中,常人難以全知其貌。吳兢此書成後,即可刊行天下,使所有人知聞。吳兢可謂用心之人,你讓他速速將書獻出來。”


    張說此前多次催促吳兢獻書,然吳兢恥於張說人品,始終哼哼哈哈。如今張說剛剛入獄,吳兢即表示獻書。若張說獄中有知,心中肯定又添痛楚。


    源乾曜走後,李隆基在那裏沉思良久,既而喚來高力士,吩咐道:“高將軍,你去獄中瞧瞧張說吧。他畢竟曾為朕之侍讀,你前去之時,可隨身攜帶一些食物。”


    高力士躬身答應。


    張說已在獄中待了數日,其有生以來遇事無數,其間數有大起大落,以此迴最為兇險。他本人身陷囹圄不說,其家中百口也被禁軍圍困不許出入。那些日子,張說身處鬥室之中無法動彈,無助地隨光線明暗打發日子,感到時辰無比漫長。


    一個人身處囚室之中難受無比,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將事情的詳細翻來覆去想上無數遍。張說將諸事想得明白無比,此時最悔的兩件事兒,一是當初未聽張九齡之勸;二是未料到崔隱甫等人竟然如此陰險。


    張說入獄之後,如張九齡、賀知章等人接連上奏,力保張說沒有謀逆之心,李隆基閱過之後將奏書丟在一邊,再不答理。賀知章、張九齡等人還攜帶食物至牢門前,要求探望張說,奈何張說現為重犯,他們無緣得見,隻好無功而返。


    張說身在牢中,無能得知外麵的情景。其一顆心兒千思萬轉,始終縈繞著一句話兒:崔隱甫他們此次果然能一擊而中嗎?


    他們借張觀與範堯臣交結術士之事,又以僧人道岸為證,妄圖攀扯自己圖謀不軌。


    至於張觀受賄之說,其實與自己是無礙的。


    自己在封禪泰山一事上,正如張九齡所言,確實惹了眾怒,遂使未得實惠之人想著法兒在皇帝麵前詆毀自己,如“泰山”之譏是為例證。崔隱甫等人正是利用眾人的不滿,猜測皇心有變,由此痛下狠招。


    皇帝果然會借此事使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嗎?


    張說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現在正處在兩可的境地。


    皇帝向來行事果決,不拖泥帶水,他若果然厭了自己,則會不講理由痛下殺手。當初張嘉貞有何過錯呀?皇帝為了讓他趕快騰位,未行任何複核之事,即將他貶為刺史。


    然皇帝還是頗念舊功的。想想姚崇、宋璟罷相之時,皇帝無非不想讓他們繼續任宰相,然禮遇有加,被罷後又授為開府儀同三司。自己在開元之初被罷相之後,無怨無悔為刺史多年,此後迭立新功,終於積功再為中書令。這些年主持括戶、厘改兵製、整頓朝務、倡議封禪且大典成功,又編著大書,使大唐國運蒸蒸日上,並使皇帝的文治武功彰揚天下。


    自己功勞如此之大,皇帝應該顧念功勞寬大處置。何況自己對皇帝始終忠心為上,且與皇帝有師生之誼呢?


    張說思索到最後,明白自己的命運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這時忽聽牢門外有聲響起,繼而牢門打開,刺眼的亮光頓時映迷了張說的眼簾,就見幾條身影閃入門內,一名牢子大聲喊道:“高將軍到此,罪囚張說速速迎接。”


    張說依言跪下,高力士急忙上前攙起,說道:“張公不必如此,唉,張公受苦了。”


    高力士轉身怒斥牢子:“張公的名諱,豈是你這等小人能提的嗎?滾出去,跪在門外向張公謝罪。”


    張說乍聽到高力士入牢探望,深知高力士前來定是奉旨而行,心中就大叫一聲:“救星來了。”


    張說又複跪倒,說道:“高將軍此來,實為聖上親臨。罪臣罪愆深重,唯有叩拜謝罪,感謝皇帝不殺之恩。”


    高力士微覺奇怪,尋常人遇到這種事兒,多是大唿冤枉,何曾如張說這樣自認其罪,且認可自己的死罪呢?


    第二十八迴 高力士巧舌如簧 李林甫偃旗息鼓


    張說下獄七日後被放還家中,李隆基免去其中書令之職,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虛銜,張說今後可以修書使的身份主持集賢殿書院。


    對於張說而言,遇大難未一敗塗地,實為一個相當不錯的結果。


    那日高力士入獄看過張說,即返迴宮中向李隆基稟報道:“陛下,張說見到所賜食物感激萬分,其麵向北方叩首不已。他未將那些食物享用,而是將其供在窗台上,以使他時刻感念聖恩。”


    李隆基有些奇怪:“將之供在窗台上?張說入獄已有數日,莫非獄中的飲食甚好嗎?朕本想讓他享些口福,如此看來有些多餘了。”


    “陛下,獄中的飲食粗陋,能吃飽就不錯了。張說之所以不食精食,臣以為他有些自罰的意味。”


    “自罰?”


    “臣入獄室之內,就見張說蓬頭垢麵坐在亂草之上,身邊有一瓦器,其中盛有脫粟飯、鹽漬鹹菜,是為其飲食。臣見狀即問牢子,張說現在仍為中書令,無非三司勘問而已,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


    李隆基接口道:“你問得對。這幫小人,哪兒能如此勢利呢?”


    “張說此時止住臣,自言食此粗食為其本人主意,讓臣不可錯怪牢子。張說更說道,此次案發,不管他因如何,他本人對屬下未能一視同仁,由此親疏有別,終於釀出禍端,實在有負皇恩。他如今後悔莫及,唯有如此自罰,或能減去一些罪過。”


    李隆基聞此言語閉目不言,張說的許多往事紛至遝來,漸漸衝淡了其心中近日來燃起的怒火。因為他始終明白,張說雖偏愛科舉之人,對他們獎掖擢拔甚切,私下裏也會得人好處,然張說始終對自己是忠心的。


    想起自己昔為東宮太子時,麵對姑姑太平公主的諸多發難,姚崇、宋璟和張說這幫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邊,張說其時為太子侍讀,為自己出過許多主意。隨同自己起事的劉幽求、鍾紹京等人雖為自己死黨,然他們出身職級太低,少有這幫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謀略。他此時又想起與姑姑爭鬥的關鍵時刻,遠在洛陽的張說為自己獻來一把佩刀,以此喻示要果斷出手。


    張說在獄中揣測皇帝的心理,他認為李隆基還是念舊的,這一點很到位也很關鍵。張說之所以自罰身體,正是想以悲憫之態激發皇帝心中的這根柔絲,以圖自救。張說仕宦多年,他在血雨腥風的過程中體會良深,就是人遇大難時能救自己者,最關鍵者還是自己!當然,這其中有事發前自己的言行,也有事發後的態度和應對。


    李隆基心中的柔絲果然被觸動,其緩緩睜眼問道:“高將軍,張說此行非是假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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