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祀南郊,沒必要讓外官返京觀禮,他們一來一返,既費錢糧,又會誤了本所政事;至於外使,其京中若有使者,邀請他們觀禮即可。”


    “如此,臣速速與禮部和太常寺會商,保證按期舉行。”


    李隆基大稱心意,說道:“好哇,朕授你為禮儀使,全權負責此次儀式。哈哈,你為一代宗師,行此事就有些牛刀小試之感了。”


    張說躬身答應。


    第二十三迴 王猛觀禮惹禍端 張說熱灶議封禪


    雍州府是時更名為京兆府,其刺史改稱為尹,以示與其他州府的區別。


    中宗皇帝神龍二年,雍州府司戶李元紘成為聞名天下的人物。當時太平公主到長安郊外遊玩,瞧中了一所寺院的水碾,令人拆除後移迴府中。寺院僧人不服,將太平公主告至雍州府,司戶李元紘受理之後,當即將水碾判還寺院。


    雍州府刺史竇懷貞是時熱衷名利,看到李元紘一點不給皇妹太平公主麵子,頓時嚇得要死,當即令李元紘改判。


    那李元紘遭竇懷貞一番訓斥,迴到案前提筆在案狀上寫了八個字:南山可移,此判無動!然後掛冠棄職而去。


    李元紘由此成為天下聞人。


    宋璟為相之後,想起這件往事,遂奏聞李隆基,破例授李元紘為京兆府尹。李元紘非科舉出身,其正直的性兒與宋璟頗合,二人可謂相得益彰,使得京兆府官風為之一變。


    朝廷欲祀南郊,儀禮之事由禮部及太常寺負責,地麵行人維持則由京兆府負責。李元紘深知此為朝廷大典,不敢怠慢,此前就全力布置安排諸事細節。


    十一月初九,祀南郊大典按期舉行。朝廷多年來未舉辦如此大典,此風傳出後,人們皆算著此日子欲來觀禮。初九日天未放亮,就見自興慶宮開始轉往朱雀大街,再到南郊圜丘,道路兩側已是萬頭攢動。這些人多為京城居住之人,也有少部分人從外地擁來,他們知道此為皇帝儀仗必須經過的地方,遂早早占據一個好位置,以觀大典。


    張說為儀禮使,此前召集禮部及太常寺人員議禮,其程序多依古禮而行,唯在獻禮之人上爭執頗多。


    每逢大典之時,首獻者當為皇帝,其後名為亞獻、終獻。自高宗皇帝開始,如封禪等大典儀式上,皇後往往成為亞獻之人,如高宗皇帝時,則天皇後為亞獻;中宗皇帝時,韋皇後為亞獻。


    張說決定取消皇後亞獻的成例。


    儀禮之人中倒有一大半人反對張說的提議,他們振振有詞,認為既有成例,不可妄自推翻。


    張說道:“朝廷祀南郊,例由高祖皇帝配享昊天大帝,當然應當由宗室之人獻禮。”


    “皇後難道非宗室之人嗎?”


    “皇後?如今後宮哪裏有皇後了?”


    “王皇後雖廢,還有華妃、惠妃嘛。”


    “哼,我至今沒有聽說過,哪兒有妃嬪獻禮的道理?”


    他們爭執數番,最後還是張說的意見占了上風,由此奏聞李隆基之後,李隆基說了一句:“對呀,大唐遭亂日久,其中主因多為女人幹政。自今日始,祭拜昊天大帝時不許女人參與。”他當即準奏。


    獻禮的秩序為:皇帝李隆基為首獻之人,邠王李守禮為亞獻,寧王李憲為終獻。


    邠王李守禮之所以能為亞獻之人,其來曆頗為辛酸。


    高宗皇帝共有八個兒子,前四個兒子因非則天皇後所生,皆不得善終,其後輩也很凋零。李守禮係則天皇後長子李賢的次子,李賢被封為太子不久,很快被廢為庶人,並被母親迫令自殺,其長子李光順和三子李守義也先後不明不白身死,李守禮得以苟延殘喘存活下來。


    到了開元年間,李隆基一輩中以李守禮年齡最長,如此獲得了亞獻的機會和榮譽。


    是日南郊祭祀儀式繁複,午時之後方才結束。待李隆基一行返迴興慶宮,冬日已然西斜。


    祭祀之時,南郊圜丘早被人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這些人固然為觀禮來此,他們最大的興趣還是想一睹李隆基的龍顏以及重臣的風采。


    為了爭搶有利位置,那些可能得見龍顏的地方人滿為患,人們摩肩接踵,擠成一團。


    自開元初年至今,四海安靜,百姓富足,人們閑談之時,早將李隆基視為不世出的英主,言語間恭謹萬分。漸漸地,李隆基被人們渲染成一個傳奇萬能人物。他誅韋皇後、殺奸臣之舉被人說得口沫橫飛,甚至被演繹成一位能夠飛簷走壁、飛刀耍槍的異人;另一方麵,李隆基所譜之曲、所寫之詞經教坊敷演已然散入民間,人們又看到一位風流多才的英俊皇帝。以潞州為例,李隆基居住的地方被辟為聖地,府衙派專人前來值守,允許遊人依序瞻仰。至於李隆基在潞州巧遇趙敏、韓凝禮卜蓍遇異、山間現祥雲之事,更被人說得繪聲繪色。


    所以,李隆基每每出行之時,百姓沿途觀者如堵。


    今日人們爭相觀禮,由此釀出許多事端。


    一文士模樣之人單足蹬在土坡的邊緣處,伸頭向前觀禮,不料被人撞了一下,由此立腳不穩跌落坡下。


    他抬頭上觀,就見撞擊自己的為一個錦衣少年,與自己的年齡差不多。他心中大怒,跳起身來將那名錦衣少年扯了下來,然後複立原處。恰在此時,皇帝車駕從麵前經過,他好歹看見了李隆基的側麵。


    那錦衣少年也摔倒在地,其跳起身來大怒,隨即破口大罵,本想上去拉扯,又見此文士身材魁梧,知道自己與其相抗討不到好處,遂憤憤地說一句:“你等著。”言罷轉身出外。


    這名文士係河間舉子王猛,是時入京會試,聞聽有大典即來觀禮。他見那名錦衣少年離開,遂不以為意,繼續在那裏探頭探腦觀看。


    王猛忽覺後衣一緊,頓時被拽至坡下。他立定後觀察,就見那名錦衣少年又帶來兩名年齡相若之人,那錦衣少年開口罵道:“不知死活的家夥,竟然敢到京城地麵來撒野,找打呀?”


    三人於是圍攏過來,欲對王猛拳打腳踢。


    王猛雖為文士,在家鄉時也頗愛弄拳習棒,身子練得頗為壯健。他看到三人圍攏過來,暗思若與他們抱成一團,自己就討不到好處,於是慢慢後退,眼中的餘光忽然瞥到右方地上有半截木棒,遂彎腰拾起。


    錦衣少年三人看到他拾來半截木棒,心中並無怯意,心想他終究難抵六拳,就繼續向前逼近。


    王猛漸漸退到坡邊,已無路可退。他的心一橫,雙足跳起,揮動木棒直擊錦衣少年。隻見一道白影晃過,慘叫聲中,那錦衣少年已然倒地。


    另二人尚未愣過神來,那王猛已收住腳步,揮棒左右連擊,就聽慘叫連連,這二人實在經不起打,與那錦衣少年一同在地上翻滾慘叫。


    是時四周已聚攏數百人觀看,他們看到王猛以一敵三,且姿勢矯健,身手不凡,遂發出叫好聲。叫好聲驚動了維持秩序的衙役,他們看到數人在這裏鬥毆,生怕擾了大典儀式,就將王猛等四人帶離現場。


    錦衣少年三人想是手臂被打斷,他們疼痛難忍,慘叫連連,身上的錦衣沾滿了塵土,模樣顯得極為狼狽。


    王猛等四人被衙役扭送至京兆府衙,由京兆府法曹斷理此案。按說因口角鬥毆實為小事,然在大典之側喧鬧,有搗亂大典之嫌,法曹於是十分重視,其問清了事情詳細,先斥王猛道:“你入京參加會試,不好好在舍中溫書,卻來鬥毆,實在有辱斯文。”


    他又斥錦衣少年三人道:“你們聚眾鬥毆,且以多欺單,實為主責。”


    錦衣少年裝出一副可憐相,辯解道:“大人呀,此人膀大腰圓,實為恃強欺人。請大人好好看看,我等三人手臂骨折,他卻是毫發未損。”


    法曹“哼”了一省,說道:“按照大唐之律,你們擾亂大典,實為大罪,須當囚禁。”


    法曹不敢自專,轉入正堂將事件稟報給了李元紘,並請示如何。


    李元紘聞言道:“他們滋擾大典,按理為大罪。然他們畢竟為鬥毆,也未擾了大典,若將他們囚入牢中,就違了聖上倡言的寬法慎刑之旨。罷了,就不用與大典相連了。”


    “李大人之意,莫非以鬥毆之事處置他們?”


    “是呀,他們確實為鬥毆嘛。隻要他們不再爭競,就放了他們吧。”


    法曹聞言,即返迴前衙,對四人說道:“李大人寬宏,不再追究你們滋擾大典之罪。你們今後不許再有爭競,若答應此事,即可具結後出衙。”


    那錦衣少年哭訴道:“大人,若如此來辦,我等豈非白挨打了?”


    法曹道:“嗯,讓王猛賠你們一些錢,迴家好好養傷去吧。”


    如此輪到王猛不願意了,其強項說道:“大人如此斷案,有些橫蠻。鄙人好好觀禮,是他前來滋事,又尋來二人妄圖以多勝單。若非本人有些力氣,早被打得甚慘。大人,他們前來滋事,理在本人這裏,他們受傷其實活該,本人不該賠錢。”


    法曹聽完王猛的申辯,頓時大怒,斥道:“你若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則理在你方,你卻恃強出手,將他們打得傷筋動骨,如此逞兇,還有什麽道理可言?本官大事化小,你卻不領本官之情。也罷,你們不聽本官調解,就入牢囚禁吧。”


    王猛知道,會試之日在即,若誤了會試之期,自己的損失更大。他尋思再三,隻好委屈地拿出錢來賠付,然後具結了事。


    李林甫數日後輾轉得知此事,心中就轉開了心思。


    祀南郊大典順利結束,張說作為儀禮使居功至偉,李隆基龍顏大悅,將張說誇讚了數迴。


    張說因為祀南郊大典辦得極為成功,又見皇帝龍顏大悅,心中若有所思。


    “中書門下”的五房設立之後,張說與源乾曜商議好的政令可以快速發出,這裏名副其實,成為中樞之地。源乾曜下朝之後就直奔這裏,其在門下省待的時候越來越少,在這裏的時候越來越多。


    他們這日商議好待處理的政事,張說笑問源乾曜道:“源侍中,皇帝陛下的心情實在好呀。看來這次大典恰當其時,聖上今日朝會之時又將我們誇讚了一遍。”


    源乾曜答道:“張公倡言祀南郊,如今國泰民安,則張公倡言恰當其時,皇帝陛下由此龍心大悅。”源乾曜日常處事之時,時刻牢記自己的本分,即張說為主,己為輔,不敢與張說爭權。


    張說聽到此讚語,心中愜意無比。源乾曜日常勤勉辦事,議事時又以張說為主,從未有過自己的獨立意見,且不固執己見,張說於是甚為滿意。


    張說不忘源乾曜功勞,說道:“源侍中怎能如此說話?明明是我們共同商議好的事兒,怎麽就成了我一人的倡言呢?”


    “事實如此,張公今後不可謙遜。”


    張說慨而受之,然後說道:“嗯,此次大典過後,我又有一個新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公請言。”


    “我想呀,如今國泰民安,國家能有今日,實因皇帝陛下上應天命,再依貞觀故事來教化天下的緣故。此次祀南郊,場麵畢竟太小,我以為須行封禪大禮,方能彰揚陛下之功。”


    源乾曜聞言驚道:“封禪?”


    “對呀,就是封禪!上一次封禪之時為萬歲登封元年,其時則天皇後登嵩山封禪,距今已過去近三十年,皇帝陛下該是封禪的時候了。”


    源乾曜感到此事重大,一時沉默不語。


    張說見狀,追問道:“源侍中有何顧慮?”


    源乾曜停頓一下,方緩緩言道:“張公,如今雖國泰民安,然國家此前迭遭亂世,如今剛剛步入正途,非為彰揚的時候。再說了,封禪事大,糜費頗多,若勞民傷財,恐非聖上之意。”


    張說斥道:“你又如何知道聖上不同意呢?”恰在此時,張九齡入室,張說見之喚道,“九齡來得正好。我欲倡言聖上到泰山封禪,源侍中以為不合時宜。來,談談你的看法。”


    張九齡平素辦事持重,看到這二位宰相意見不合,暗想自己人微言輕,哪裏敢說自己看法了?遂躊躇道:“下官識淺學陋,不敢妄言。”


    張說道:“此非定議,不過漫談罷了。九齡,你但說不妨。”


    張九齡瞧了源乾曜一眼,見他目光甚殷,心中就將封禪的事兒想了一遍,遂說道:“二位大人,下官以為封禪事大,應予持重。遙想太宗皇帝貞觀年間,群臣數次建言封禪,太宗皇帝不許。終太宗皇帝一生,從未舉辦封禪大典。由此看來,隻要國富民強,是否舉辦封禪大典,其實無礙的。”


    張說聽得張九齡如此說話,明顯讚同源乾曜之言,心中就有些惱火,斥道:“你懂什麽?其後高宗皇帝舉辦封禪大典,實為彰揚貞觀之功。嗯,你胡亂說話,強似不說。下去吧。”


    張九齡討了個沒趣,隻好躬身而退。


    源乾曜見張說本想讓張九齡前來幫腔,孰料張九齡卻不順著其恩師的意思說話,如此被趕走,心裏就有些好笑。他現在又不想與張說翻臉,就坐在案前低頭不語,其臉色緊繃,不現喜怒之色。


    張說沉默了一會兒,繼而言道:“源侍中,到底封禪不封禪?終歸要看聖上的意思。這樣吧,明日早朝之時,我代表百官向聖上進言,來年到泰山封禪,你以為如何?”


    源乾曜頷首道:“好吧,就按張公的意思辦。張公,若聖上單獨問我,我該如何說呢?”


    源乾曜如此說話,說明其心中還有些不願,張說也很爽快,答道:“哦,若聖上單獨問你,你大可直抒胸臆,否則就是欺君了。然明日朝堂之上,我代表百官向聖上進言,你就不可再出反對之言了。我們今日說話,豈能白說?”


    “那是,那是,場麵之上,我還是唯張公馬首是瞻的。”


    次日早朝之時,張說待百官諸事奏罷,然後再出班奏道:“皇帝陛下握符提象,出震乘圖,英威邁於百王,至德加於四海。臣等幸遭昌運,謬齒周行,鹹申就日之誠,願睹封巒之慶。”他說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絹書,雙手將之擎起,說道:“此為百官聯名的上表,恭請皇帝陛下東封泰山,請陛下禦覽。”


    高力士趨步過來取過上表,將之交於李隆基手中。


    張說伏地叩拜,說道:“請陛下封禪泰山,以遂百官之請。”


    後麵的百官見狀,忽然一齊跪倒,齊聲說道:“請陛下封禪泰山,以遂臣等之請。”


    李隆基接過上表瞧了幾眼,看見百官跪倒,遂揮手道:“罷了,都平身吧,起來說話。”


    李隆基乍聞百官倡言封禪,其內心感受實為驚喜。剛剛結束的祀南郊大典之上,李隆基依禮首獻,其叩拜之時,就見前方香煙繚繞中,正中的為昊天大帝的牌位,側旁有高祖皇帝的牌位配享,心中由此湧起一股誌得意滿之情:隆基依貞觀故事治國,使國家步入正途,如今繁榮昌盛、國泰民安,如此就不枉了上天的眷顧和祖上的厚望。


    現在百官倡言泰山封禪,此大典與祀南郊相比,實為至上盛典,又可誇示於天下,李隆基心中有些願意了。


    李隆基心中雖願,並不意味著當即答應。此時群臣已然立起,李隆基眼光環視群臣一圈,緩緩說道:“卿等心意,朕甚明白。然朕承奉丕業,十有餘年,德未加於百姓,化未覃於四海。現在若在泰山封禪,則上天和先祖會認為隆基乖理也。”


    張說躬身奏道:“陛下有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儉、帝堯之文思、成湯之深仁、軒皇之至理,如此之仁德,使人和歲稔,成就盛世。臣等仰考神心,旁采眾望,則封巒展禮,時不可仰。”


    張說的這番話,將李隆基的仁德和功績吹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李隆基聽完,心中妥帖無比,覺得張說所言,句句中聽,果然是為自己量身打造一般。


    其他官員也一同躬身言道:“乞陛下上應天命,早日泰山封禪。”


    李隆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朕之功德,如何敢與太宗皇帝相比?昔貞觀君臣戮力施治,終於成就盛世。朕觀《太宗實錄》,貞觀五年,趙郡王孝恭等人倡言封禪,貞觀十一年,眾臣又請封禪,太宗皇帝先是同意繼而廢之,終太宗皇帝之世,未行封禪。朕欲步太宗皇帝之英烈,不敢輕言封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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