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日用依言說道:“昔漢高祖克定天下,將所有大功之人分封為侯王,然韓信、英布與彭越等昔日名將野心膨脹,終致被戮。”


    崔日用此話一出,嚇得麻嗣宗等一幹人神情慌張。


    李隆基端起酒盞,微笑道:“剛才崔卿所言,說的是西漢的事兒,後麵還有東漢的事兒可以借鑒。當初跟隨光武帝開國的南陽二十八將,功成之後,有厚祿重賞,皆退居林泉,含飴弄孫,他們如此優閑自保,也成就了光武帝的美名。來,我們共飲這第三盞酒,但願我們君臣傳之後世如東漢故事那樣。”


    李隆基的這番話看來是今晚賜宴的主旨,座下人聽後如張說等人非常明白皇帝的勸誡,而李仙鳧等粗人則不甚了了。其實他們內心中有個共同的想法:提著腦袋幫皇帝奪得了天下,正是享受權力的時候,豈能主動去當閑人?


    劉幽求是一個有野心之人,他此時理解李隆基告誡的是這幫軍中粗人,並不牽涉自己。因為漢光武帝奪得天下之後,將大功武將擱置一邊,專一訪求文士來治理天下。遙想自己此前處心積慮幫皇帝定計誅滅韋氏,此後為了與太平公主爭鬥被廢為流人,其間受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力,若從此為閑職,劉幽求萬萬不能接受。


    李隆基此時又想起郭元振的事兒,歎道:“其實功臣得罪,皇帝的心中就好受嗎?朕那日貶斥郭元振,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以當時之勢若非將他拿下,天下人定會恥笑朕,又如何依貞觀故事治國呢?大事麵前,個人受一點委屈不算什麽,今後朕若有得罪諸位的地方,若為國家之體而行事,望諸位能夠理解。朕那日晚間因貶斥郭元振,竟然連覺都沒有睡好,其實唐紹也不致身死。王毛仲,你那日的手也太快了一些,若當時不殺,事後從輕處置也是可以的。”


    眾人聞聽李隆基吐露心聲,暗思這個皇帝內心不乏柔情,心中就大為妥帖。


    此後眾人逐個向李隆基敬酒,李隆基不勝酒力,待諸人敬酒時僅淺抿一口。此時夜已闌珊,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入殿內,讓人想起此時已為初冬的時節。李隆基此後不再多說話,眾人也不敢輕啟話題,場麵不免有些壓抑。好在李隆基臉色始終和緩,宴席終究盡歡而散。


    張說平時眼界甚高,能瞧上眼的功臣唯崔日用一人。他退出殿後有意和崔日用行在一起,輕聲問道:“崔尚書,聖上今日賜宴,到底意欲何為呢?”


    崔日用心思深沉,又知張說心思活泛,遂含混說道:“聖上想念功臣,因有此聚會,似無特殊之處。”


    “聖上讓你說漢朝功臣故事,莫非沒有深意嗎?”


    “是啊,我起初會錯了聖上的心意,原來聖上想用東漢的故事勸我們功臣以優閑自保,這亦非壞事。”


    張說見崔日用故意裝糊塗,知道此話題難以深入下去,遂轉換心意,嗬嗬笑道:“優閑自保?我們皆在重位,如何優閑?像崔尚書主持吏部,因‘斜封官’的事兒稍為緩了一些,惹得聖上大為不滿,這悠閑一節確實頗費思量呢。”


    崔日用琢磨張說的話中有刺兒,有心想再對上一句,張張嘴又將話兒咽了迴去,隻留下一聲幹笑迴答張說。


    張說在第二日的朝會上,非常深刻地領會了李隆基“優閑自保”的含義。


    李隆基這日神色如常,一一處置了群臣所奏事體,其不拖泥帶水,沒費多少時辰便將諸事辦妥。眼見群臣奏事完畢,李隆基卻未有散朝的意思,他將張說喚出朝班,問道:“張說,你知罪嗎?”


    張說聞聽此言,頓時如雷轟頂,驚愕中惶然答道:“陛下,臣不知有何罪?”


    “朕問你,你平日裏按君子的言行規範自己了嗎?”


    “陛下,臣按聖賢所教規範自己。”


    “嗯,孔夫子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明白此話的含義嗎?”


    “臣明白。”張說見皇帝引經據典,知道他肯定惱怒自己,那麽自己最好少說話,以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


    “國家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你身為中書令,位居中樞,本該宵衣旰食,多為國家盡心盡力。然你不務正業,白日黑夜裏忙於串門子,說閑話,此為君子之行嗎?”


    張說到了此時,明白皇帝今日想來找茬,不敢抗爭,答道:“微臣無能,未將事兒做好,請陛下多加訓誡,臣定接受教訓加倍努力。”張說說到這裏,心中忽然晃出一種想法:我昔為帝師,若非君子之行,難道教皇帝小人之道嗎?


    李隆基也不想當眾指責張說到王琚府鼓吹和到“五王宅”走動的事兒,厲聲說道:“你為中書令,至今殊無建樹,朕看就不用做了。相州刺史一職正好空缺,你這就退下去,今日就去赴任吧。”


    張說見皇帝罷了自己中書令之職,頓時有了萬念俱空的感覺,不過此人心思機敏,知道在此當兒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則結果更壞,遂當即跪倒叩伏,口稱:“臣謝陛下隆恩。”


    群臣鴉雀無聲,目視張說退出殿外。張說此時目光一片茫然,餘光中似乎看到姚崇的身影,其多日的憂心頓時釋然:是了,當時皇帝授任姚崇為同州刺史時,已有預兆,今日果然有此結果,那也不用怨天尤人了。


    李隆基待張說退出門外,又說道:“朕昨日賜宴功臣,席間曾提過東漢功臣優閑自保的故事。張說身為功臣,位居中樞,本該端莊謹慎,勤於政事才是,然他熱衷於串門子、說閑話,若長此以往,其難以自保不說,也陷朕於不義境地。今日將他貶為相州刺史,其實還是顧全了君臣之義。”


    群臣遇此大變,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有選擇靜默。


    李隆基喚出高力士,說道:“這裏還有兩道詔書,你為眾卿宣讀一下。”


    高力士接過詔書,先讀第一道詔書,高力士嗓門甚洪,句讀甚準,實為宮內宣詔第一人。此道詔書為授封之書,拋卻那些皇帝讚揚的麗詞綺句,其主要內容為以下幾點:


    罷劉幽求尚書左仆射之職,授為太子太保,封徐國公;


    罷魏知古門下省侍中之職,授為特進,封梁國公;


    罷崔日用吏部尚書之職,授為太子少保;


    罷王琚中書侍郎之職,授為禦史大夫,封為趙國公,即日赴北方巡邊;


    罷鍾紹京戶部尚書之職,授為太子詹事;


    左金吾大將軍、涼國公麻嗣宗賜姓李,改名為延昌,即日起赴秦州等地屯兵;


    右金吾大將軍、越國公王崇曄賜姓李,改名為延壽,即日起赴河東屯兵。


    高力士讀完此章,李隆基令他緩讀第二道,喚出劉幽求和魏知古道:“劉卿、魏卿,你們能識朕之苦心嗎?”


    姚崇觀此情景,心中歎道皇帝畢竟還是有些稚嫩啊!劉幽求與魏知古此前官至宰輔,又為功臣之身,一下子失去相位,其心情定然難受。然皇帝還當眾叫出此二人表態,讓二人說些違心之話誇讚皇帝聖明也就罷了,現在還讓人家衷心體會這一番苦心。皇帝如此自以為是,無疑自說自話罷了。


    劉幽求此時果然一腔悲憤,他原以為昨兒晚間皇帝說的一番話意指有功將領,不料今日雷霆一擊劍指的是這些有功謀臣。一瞬間,其心間晃出“鳥盡弓藏”的字樣。想當初皇帝困頓無援的時候,正是這一幫人甘願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來劃謀支策,不避矢石在最前沿奔忙,從而使一個非嫡出的郡王成為今日的皇帝。然座上之人才當了數日皇帝就要卸磨殺驢,何其速也!劉幽求聞聽皇帝召喚,腳步似雲遊般晃出朝班,臉上的悲憤之色雖竭力隱藏,終究按捺不下去,現出僵硬呆板之態。


    李隆基見二人隻是躬立不吭聲,又追問一句:“劉卿,你以為呢?”


    劉幽求快速恢複常態,拱手言道:“陛下昨兒晚間的旨意,微臣夜來思忖良久,終覺醍醐灌頂。陛下,臣等今日富貴皆拜陛下所賜,如此優裕一生,實為天大的福分,人生多變,一生富貴恆定,夫複何求?”


    李隆基微笑道:“劉卿是思,甚合朕意,你們千萬不可如張說那樣有非分之想,那樣朕就覺得難辦了。魏卿,你以為呢?”


    魏知古道:“臣之心思與劉太保一樣,處此富貴之位,再有非分之想,非人臣之義。”


    李隆基聽到魏知古稱唿劉幽求的新官職,心中大為妥帖,說道:“好呀,你們能這樣想,足證你們心懷甚闊,我們君臣就可以長久地融洽相聚。也罷,你們退迴吧。”


    群臣中心思活泛之人大致猜中了李隆基的心意,皇帝這樣做讓功臣有職無權,可以優閑自保,不得擅權威脅皇權。李隆基的這番作為讓多數大臣非常稱心,因為功臣的人數不多,此前皇帝貌似與功臣形成了一個小圈子,令外人有難觸隔膜之感,如此一來,頓時拉近了皇帝與多數大臣的距離。


    更有心思機敏的人想到,皇帝對待功臣還是有區別的。此次授任未涉及葛福順、王毛仲等禁軍將領,看來皇帝不許功臣在朝中擅權,然身旁護衛之職須由貼心之人掌控最為放心。


    高力士此後再宣讀的第二道詔書相對簡單,其授任姚崇為中書令,並兼知尚書左仆射、吏部尚書、戶部尚書,加上此前授任姚崇為兵部尚書,兼知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崇不僅成為宰輔第一人,更集大唐實際權位為一身。群臣凝望這位稍顯幹枯的小老頭兒,從此真正肩負起大唐的萬千重任,他能夠承受得起嗎?


    令群臣始料不及的是此前默默無聞的盧懷慎被授為門下省侍中,並兼知同中書門下三品,是為現今大唐的第二位宰臣。


    如此一個平凡的早朝,李隆基以雷霆之勢貶張說、遷功臣,再授新宰臣,令群臣驚愕不已,不敢妄語。以寧王李憲為首的四兄弟,隱隱覺得張說被貶的主要理由為串門子,此前張說到“五王宅”走動不少,這是否為皇帝對兄弟們的一個間接警告呢?他們心裏不免惴惴,也是無言退朝。


    姚崇內心裏躊躇滿誌,他知道皇帝今日為自己清除了所有的羈絆,可以放手有為一番了。


    人事變動向為朝廷的核心之題,宰臣更換,其下的官吏肯定會有大變動,群臣由此心情各異,開始思考自己的事兒。


    第四迴 減奢費宮廷焚玉 明秩序姚崇施政


    時辰進入了臘月,往年的這個時候應該落雪數場,這年冬天似乎並不太冷,太陽日複一日高掛中天,沒有落雪的預兆。田中的禾苗因無雨雪光顧,已有裂隙出現,禾苗嗷嗷待哺,無比口渴。


    中國古來有春日祈雨的習俗,冬日漫長,禾苗蟄伏過冬,對雨水的需求較之生長期要低許多,所以未有祈雪的儀式。北周大象元年時,乞寒胡戲自波斯傳入。該戲係眾人裸露形體,然後鼓舞跳躍,彼此潑水相戲,以乞寒意。進入臘月之後,東西兩市已演數場。往年的這個時候,乞寒人眾遊街行走,沿途人員陸續加入,其場麵蔚為壯觀,這些人甚至來到承天門前的廣場起舞,皇帝及其妃嬪按例登門觀看。


    唐製規定,百官在通乾門、觀象門前序班,文在先,武在後。朝見之時,百官至於宣政門,文官由東門而入,武官由西門進入。這日百官序班之時,數人抬頭望見滿天星鬥在閃爍,星星裏麵似乎飽有水分,有人嘟囔道:“瞧如此星象,今日肯定又是一個豔陽天了。”旁邊有人附和道:“是啊,今年老天連一朵雪花都不落,應該乞寒了。”


    姚崇聽到這些對話,在那裏若有所思。是時人們往往畏懼上天,心裏極端虔誠,姚崇卻不這樣認為,他多次說過天地之間有其運行法則,某地少一些雨雪實屬正常,靠人力祈求終歸無用。


    此後的朝會上,李隆基提到了乞寒胡戲:“張說為中書令之時,曾向朕建言罷乞寒之戲。如今已到臘月,姚崇,可頒敕令,自今以後,無問蕃漢,即宜禁斷。”


    姚崇出班躬身答道:“潑寒之戲裸體跳足,揮水投泥,甚失禮儀,陛下今罷此戲,實為移風易俗之舉。”


    李隆基微笑道:“姚卿能識此節,甚識朕心。嗯,你為中書令,當對驕淫及傷風害政之事嚴加禁斷,不用朕一一言明。”


    姚崇知道,李隆基撥亂反正之心甚為殷切,他將一應功臣趕下要位,即是讓自己再無掣肘之人放手施政。他此時舉起笏板,就見其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朗聲奏道:“陛下,微臣有數策請予核準。第一條,如今‘斜封官’已罷,且曆年所積各處官職缺員不少,亟待調整。臣以為年關將至,須對京官及外官進行考課,定其優劣之後,再加授任。往年考課例由吏部考功郎中主管,再由中書舍人核查。臣與盧侍中商議過了,此次考課由臣二人親自主持,優勝劣汰;第二條,頃年以來漸漸形成重京官輕外官的弊例,此次考課之後,務必打破這種格局。臣以為,京官之識見才具整體不錯,若讓他們紮堆兒待在京中,實為浪費,應讓他們放為外任以造福一方,同時將外官交流至中央,可以彌補京官親民的不足。”


    李隆基微微頷首,說道:“這些事兒早就該辦了。嚴格考課之製,此為貞觀朝形成的規矩,這些年確實有些廢弛了,你們親自主持,就是撥亂反正。姚卿,你提出的重視外官,此點殊為可貴。其大至一州刺史,小至一縣之令,皆為親民要職,其理政如何關乎國家大局。這樣吧,朕不管其他考課之事,唯對縣令的考課,朕親自主持。”


    姚崇暗想天下有三百餘州,縣又多數倍,則縣令有近千人,若皇帝一一接見這些縣令,那得費去多少時日?遂稟道:“陛下親擇縣令,可開真才之源,又可明吏治之嚴。然天下縣令甚多,臣以為陛下可閱縣令之卷,至於接見縣令,可以京畿範圍縣令為宜。”所謂京縣,包括長安、萬年、河南、洛陽、太原、晉陽六縣;畿縣則是指雍州府、河南府、太原府所管諸縣。


    李隆基明白姚崇的苦心,頷首同意,另叮囑道:“好呀,三百餘州府刺史由吏部選敘,朕大致能明其人;然縣令眾多,所舉者不免魚龍混雜,你們要多加留心。”唐製規定,縣令人選除具備做官資格之外,另由五品以上的京官各舉薦一人,若吏部選敘不嚴,定有濫竽充數者。


    姚崇道:“自今開始,吏部選敘一批縣令之後,須入金殿拜謝陛下並接受陛下簡擇。”


    看到李隆基不再有話,姚崇繼續道:“第三條,‘斜封官’行於世,使天下士子心灰意冷,由此阻塞才具之道。臣以為今後須嚴格考試及選拔程序,為引天下英才,可依貞觀時的‘四時聽選’行之。”唐製規定每年的舉子須冬月時集於京師候選,貞觀初年時打破這一成例,改為四次選拔。


    李隆基準奏,並說道:“進士一科自高宗皇帝時開始以詩賦取士,如今詩賦正興,不宜改動。”


    姚崇此後又奏數事,皆與人事有關。李隆基知道,治亂須從人事開始,一一準奏。當初姚崇在驪山向李隆基申明十事,其中提出的“班序荒雜”,雖事關皇帝親信、宦官、外戚亂政事宜,皆與選才授任有關,姚崇此次先從吏治下手,可謂抓住了重點。


    近時朝臣經李隆基整肅之後,奏事者大為減少,盧懷慎雖為侍中以緘言為主,基本上以姚崇為主奏事。所以姚崇奏事時,以這對君臣對話為主,姚崇奏畢,朝會也就基本結束。


    李隆基此時起身道:“眾卿緩些時候再散,隨朕一同到庭院裏一觀。”


    群臣不明所以,遂尾隨李隆基身後出殿,就見太極殿前的庭院裏,一群太監與宮女正在那裏忙碌。他們來來往往,將攜來之物堆在地上,已成為好大一堆兒。群臣定睛一看,眼光不禁為之燦爛,就見其中物件皆為五顏六色的珠玉。群臣中有人心發綺想:莫非皇帝今日有了興致,又有人能領賞不成?


    李隆基揮手一指,說道:“這些珠玉器玩,或為內宮貯藏,或為後妃佩飾,朕今日將之悉數取來,要當眾卿之麵,將之焚毀。”


    眾人不明其意,有人心裏卻大歎可惜:如此貴重之物若遭焚毀,豈不是暴殄天物?


    李隆基接著說道:“近世以來,奢費之風愈刮愈烈。像悖逆庶人的一件五色裙子,竟然值百萬錢,更使嶺南珍鳥一時絕跡。朕今欲大治天下,須力倡節儉,以絕浮競之風。高將軍,點火!”安樂公主死後,李隆基廢其公主稱號,改稱為“悖逆庶人”。


    高力士指揮太監們點火,為了增加火勢,太監們取來牛油木炭之物與珠玉混雜,火燃起之後,就聽“劈啪”聲中,濃煙隨之升騰,一堆價值不菲的珠玉漸漸成為一攤灰燼。


    姚崇明白李隆基的心意,心想若將宮內珠玉悉數取來,恐怕言不副實。然皇帝這樣做,向天下宣示自己如此克己,天下之人更應效仿之。當初安樂公主在京城炫示自己的百鳥五色裙,官宦之婦爭相仿之,遂使江嶺奇禽異獸毛羽,采之殆盡;至於太平公主府內,其綺疏寶帳,音樂輿乘,同於宮掖。李隆基本人為太子之時,其好妓之聲,聞聽宮內外,即位之後,更是追求聲色。先天二年正月十五,李隆基派人在安福門外造了一座燈輪,高達二十丈,飾以金玉錦綺,燃燈五萬盞,簇之如花樹;另宮女千數,皆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丹粉。據時人估計,其一花冠、一巾圍皆萬錢。裝束一妓女則需錢三百貫,由此可見當時之奢靡。李隆基今日能夠這樣做,可以看出其治世之決心。


    李隆基目視姚崇道:“姚卿,你速擬一道敕書明發天下。其一,宮內今後所有人不得服珠玉錦繡,宮內金銀器物由有司收集起來,將之鑄為鋌以供軍國之用;其二,天下更不得采取珠玉、刻鏤器玩,造作錦繡珠繩,違者決杖一百,受雇工匠降一等辦罪;其三,兩京及諸州舊有官織錦坊宣停,百官車服飾及酒器用物也不許奢費。”


    姚崇問道:“陛下,如今三品以上官員飾以玉,四品飾以金,五品飾以銀,今後也詔改之嗎?”


    李隆基搖頭道:“也不可矯枉過正,百官服飾顯示層級,還是照舊吧。”


    李隆基又目視高力士道:“高將軍,朕聽說外麵有傳言,以為朕耽求聲色,頻頻采擇女子,以充掖庭。唉,朕這是替太平公主受過,朕當初事事順從太平公主,其采辦女子充入宮掖之事,朕如何能拒絕呢?”當初太平公主為討皇帝哥哥李旦的歡心,確實從各地選來了不少宮女。然這些女子入宮之後,李隆基卻順勢享用不少。


    高力士躬身道:“小人久在宮中,未見陛下詔采女子。”李隆基道:“這樣吧,當初太宗皇帝曾遣出宮女三千人,你可選擇宮女遣出,人數要比三千為多。”


    高力士躬身答應。


    李隆基又道:“朕今日罷乞寒胡戲,以遵儒家禮儀;再焚珠玉鑄金銀,使百姓家興人和;至於罷遣宮女,其意在於抑製己欲,使宮女安居樂業。眾愛卿,朕說過要依貞觀故事行事,非空泛之言,需要漸行漸積,落到實處。姚卿,你當時申明十事,朕將身體力行。”


    姚崇聽言後心中感動,遂跪倒言道:“陛下身行力踐,臣等若再不將事做好,實在愧對聖恩。請陛下放心,臣等定鞠躬盡瘁,如貞觀之臣那樣盡心盡力。”


    百官見狀,也急忙跪倒成一片,誓言盡心盡力。


    李隆基道:“眾卿平身。朕恨不得馬上恢複貞觀、永徽時的榮光,然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們君臣隻要用心辦事,相信終會有這一天。好了,大家散去吧。”


    禦史大夫趙彥昭與張說為故交,他當時得張說之囑,先後兩次上奏章彈劾姚崇。孰料姚崇遇彈陡升,竟然官至中書令,掌控著中書省與尚書省的大權,而張說卻被貶出京。趙彥昭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不禁黯然神傷,又見姚崇如今大權獨攬,他終歸會知道自己上章彈劾的本意,其每思至此,心中不免惴惴,深恐遭到姚崇的報複。


    然而一段時間過去了,皇帝和姚崇那裏無聲無息,好像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奏章一樣,自己還可以在禦史台任禦史大夫。


    那日皇帝罷乞寒戲、焚珠玉、遣宮女,令百官深受震動。熟諳史事的趙彥昭知道,皇帝宣示今後依貞觀故事行事,看來並非口頭說說而已!若依貞觀故事行事,太宗皇帝開諍諫之風,當今皇帝肯定不會偏廢!皇帝和姚崇不怪罪自己,恐怕正是基於此呀,他們不想因此堵塞言路。


    趙彥昭認識到這一點,頓時來了精神。他決心要以魏征為楷模,爭取當一名諍臣,將功補過。此後的日子裏,趙彥昭的諫章每日不少一篇,其所諫內容極其駁雜,既指摘皇帝大政之失,更有外戚、勳官之劣行。


    李隆基看到這些奏章很高興,一日拿著趙彥昭的奏章對姚崇說道:“看來你當初建言不處置趙彥昭還是對的,你瞧,此人奏章中雖有偏頗之處,總體來看,極富魏征諍諫之精神。”


    姚崇道:“人往往善變,關鍵要看當時之導向。趙彥昭今日之變其實源於陛下欲效太宗皇帝開諍諫之風。”


    李隆基頷首道:“是啊,當初太宗皇帝倡導清明政治,遂使封德彝這些前朝佞人收拾起劣行,轉而做出一些有益之事。趙彥昭能夠如此,朕心甚慰。”


    姚崇走後,李隆基派人將王皇後傳入殿內。李隆基手持趙彥昭的奏章揮舞道:“你們王家為關中望族,你這妹子既蒙家教,為何做出如此不法之事?”


    原來趙彥昭所奏,言說王皇後的妹夫長孫昕橫暴不法之事。是時王姓與長孫姓皆為望族,長孫昕門當戶對娶了王家女兒。此後妻姐竟然成為皇後,本人也被授為尚衣奉禦,此為五品官員,掌管天子服禦之事。當李隆基與姑姑鉤心鬥角的時候,長孫昕覺得自己宅第狹小,就想法將鄰近的民居拆遷,其手法當然不會公平。李隆基的事兒辦成,長孫昕的新宅也大致建成,然鄰居積怨已深,他們懾於皇後之勢不敢說什麽,私下裏的辱罵卻是免不了的,如此就傳入趙彥昭的耳中。


    王皇後接過奏章看了一遍,說道:“陛下,妾近時到過妹子宅中,卻不像趙大夫所稱那樣宏大奢侈。至於鄰裏糾紛,他們想多索一些補償,由此內心不平,那也是有的。”


    李隆基道:“朕答應過姚崇,今後不許外戚貴主更相用事。長孫昕身為勳戚之後,如此橫暴不法,倚仗的就是你這皇後之勢!當初安樂公主侵奪民宅,由此民怨沸騰,那趙履溫更是被百姓生食其肉,你們為何不接受這個教訓?”長孫昕為長孫無忌的曾孫,當初長孫無忌被高宗皇帝逼迫自殺,子孫們被流放嶺南,十五年後,高宗皇帝方才恢複元舅的官爵,準其子孫蔭官。


    李隆基說到這裏想起長孫皇後,遂說道:“遙想太宗文德皇後當日,其鑒於漢朝馬皇後不能抑製外戚當權的往事,數次苦求太宗皇帝不許哥哥無忌處於要位。唉,看來文德皇後實為非常人,她當時說外戚當權不利於國家,更不利於自保。長孫無忌若以勳戚身份悠閑自保,哪兒有此後的橫禍?”


    王皇後惶恐說道:“妾當以文德皇後為楷模,多加勸誡身邊親戚,不許他們胡作非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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