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政航再三打量那俞瀚海,心想這俞瀚海怎與自己想的不一樣,自己隻當他是個武夫,不想卻是個儒將;又想自己怕他做什麽,如今安如夢都不惱他,俞瀚海還不知與安如夢如何,更沒有由子惱他;且前事不論,如今自己也算是正人君子。於是定了心,就答應了。


    俞祁連口口聲聲姐夫地喚著,拉著莊政航下樓,三人一同出去,另換了一處小酒館。


    叫了幾道小菜之後,莊政航正想俞祁連那樣小氣,竟不叫人上酒,忽地想到自己正在孝期,也就不說話了。


    俞瀚海一路悶聲不語,此時隻有他們三人,再三猶豫後問:“安姑娘可好?”


    莊政航望了眼俞瀚海,隻不說話。


    那俞祁連忙笑道:“姐夫別誤會,我們俞家早先跟安家常來往的,早些年,安姑娘可是喚我大哥俞哥哥的。”


    莊政航想了想,心想安如夢也不是無緣無故見外人的人,既能相見,看見往日兩家當真親密,道:“她迴家去了,我哪裏能見到她。”


    俞瀚海又問:“她可在議親?算來她已經出了孝期一個多月了。”


    莊政航不想俞瀚海也是婆婆媽媽之人,竟然算計著這個,於是道:“俞大哥可要向她提親?不然白說這麽些,不過是又叫人將如夢的名掛在嘴邊調笑罷了。”


    俞瀚海道:“我見莊二弟也是正人君子,不似旁人口中傳說與安姑娘有私之人。實不相瞞,在下四年前見著安姑娘,就立下決心非她不娶……”


    莊政航顧不得去想俞瀚海對安如夢如何癡情,隻想著四年前,那安如夢頂多十一歲,而俞瀚海總也有個十七八,於是脫口道:“畜生!”


    這兩字出口後,心裏又後悔起來,心想那燕曾是外強中幹,這俞瀚海可是有貨真價實的驍勇善戰,若是他動起手來,自己就隻有挨打的份了。


    那邊俞瀚海聽了這話,就漲紅了臉,卻也不敢辯駁。


    俞祁連見莊政航有些怕俞瀚海,心想這可不成,若這般,後頭的話就不好說了,於是忙笑道:“姐夫不能這樣說,我大哥是至情至之人。且小荷才露尖尖角,也知日後是何等風華。因此算不得我大哥德行有虧,隻能說安姑娘太過出色罷了。人家十□歲跟個幾歲奶娃娃指腹為婚的也有。”


    莊政航想起先前莊敬航的托詞,又見俞祁連和軟好欺,於是對俞祁連正色道:“你休與我說這些,你說這個,與那失足男子不自省,反怨人家女子妖嬈有何不同?”


    俞祁連疊聲應著是。


    莊政航見俞瀚海不惱,俞祁連又很是乖巧,心又安了下來,想了想,問俞瀚海:“俞大哥若有心,為何不去提親?聽我內人說,表妹如今動了終身不嫁的心思。”


    俞瀚海聽說那“終身不嫁”四字,臉上神色不住變換。


    俞祁連瞧著他那模樣,忙又拉著莊政航笑道:“大哥不去,不是因那些齷齪小人口中所傳之事,乃是因為大哥年前就要出征。母親又盤算著叫大哥出征之前速速成親。大哥是一怕自己一去不複返,二怕自己抗了母命娶親,他不在家,又叫安姑娘受了委屈。”


    莊政航默然,心想那安如夢他見著就怕,不幫她也是情理之中;但簡妍又喜歡安如夢喜歡的要命;俞瀚海又是個值得結交之人,若是親上加親,日後也有個助力。於是猶豫一番道:“俞大哥的想法也有道理,隻是俞大哥那樣有本事的人,怎能未出征就想著不複返?這豈不是自毀士氣?且俞大哥也該知道如夢的人品,能識出金鑲玉的又不是你一人,你不去求,自然有人去求,難道你隻裝聾作啞,人家就該等著你出征迴來嗎?”


    俞瀚海神色微動,道:“我原也想過出征之前隻定親,待迴來後再成親,也免得她在俞家受苦。隻是又怕小人作祟,引著母親在我不在時逼著如夢退親。安家如今又是那麽個情況,她們孤兒寡母的,若被俞家逼著,也沒人替她說話。”


    俞祁連眼珠子一轉,拉著莊政航又親熱地喊著姐夫,笑道:“姐夫就幫幫忙,約出安姑娘,叫安姑娘跟我大哥說說話,若是安姑娘願意等我大哥迴來就罷了;若不願意,等著我大哥迴來,她未嫁,我大哥依舊去娶;她若嫁了,我大哥就丟開手吧。”


    莊政航道:“胡鬧,若是你們存心戲弄她呢?”


    俞瀚海也對俞祁連道:“二弟胡鬧,若唐突了安姑娘就不好了。她如今又不是懵懂女童,叫人想見就見。”


    俞祁連笑道:“兩位哥哥別惱。大哥二十一二不成親,白擋著叫我也拖到如今才定親,可見大哥是誠心誠意的,莊姐夫如何也不該再疑心你。再者說,我們又都是連襟親戚,我哪裏敢拿此事兒戲,不然傳到簡家,小弟就無顏去見嶽父嶽母了。”


    莊政航想想也是這麽迴事,因又見俞瀚海口中雖拒絕,麵上神色卻又是向往,於是道:“我迴去跟內子說說,如夢願不願意見你,這我可不敢打保票。”


    俞祁連忙連聲道謝,俞瀚海想了想,道:“不要騙著她來,還請莊二弟與她說清楚,別哄了她。”


    莊政航應了聲是,越發覺得這俞瀚海很是婆婆媽媽,倒不如他弟弟俞祁連果決機敏。


    別了俞家兄弟,莊政航買了些點心瓜子就迴家去,從巷子小門進去,迎頭看見二門上立著青杏與秦十五兩個。


    莊政航過去,問:“你們兩個怎在這邊?”


    青杏道:“少夫人聽說少爺出門,擔心的很,自己個在前麵門等著,奴婢們就在這邊等著。”


    莊政航心裏一暖,接了隨從手中點心,隨手將一包遞給青杏,笑道:“拿去分著吃吧。”


    青杏忙笑著接了,那秦十五瞅著莊政航,在青杏耳邊說了一句,青杏當即變了臉色,又將點心遞迴來,道:“奴婢不敢吃,少爺拿迴去吧。”


    莊政航皺了眉頭,望了眼秦十五,暗道這秦十五是跟秦十三一個德行的,心想不吃就不吃,他還不舍的給呢。兀自向院子裏去,進了院子角門,果然瞧見簡妍在那邊等著。


    簡妍見他迴來,忙道:“我猜著你去做什麽,你可傷著了?”


    莊政航得意地傾著身子道:“原來那燕曾是個草包,隻會說什麽君子動口不動手,三兩下就叫我收拾個幹幹淨淨。”


    簡妍笑道:“你才知道啊,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讀書還好,過目不忘、一目十行,就打架是不如旁人的。”說著,不由地想起上輩子跟燕曾一起讀書的事,莞爾一笑,暗想燕曾若是會打架,也不至於手上沒有個輕重。


    莊政航聽簡妍這般說,微微一愣,後又想那識兩個字的就是讀書人,那他也是讀書人了,微怨簡妍將燕曾看得太高,“那為何那小子還每常掛了寶劍招搖過市?”


    “原是因為旁人說他長得英氣,配著寶劍更顯瀟灑,因此他才配了柄沒開刃的寶劍。那劍太長,他自己也不怎麽□玩,生怕割到腿。”


    莊政航不喜簡妍如此熟稔地說燕曾的事,因此不再問她,嘴上也不敢說自己上輩子因覺打不過燕曾,屢屢見著他就避開,隻得意地將自己如何將燕曾打了個狼狽不堪、哭爹喊娘說了一通,後與簡妍迴到棠梨閣,又將跟俞瀚海兄弟的話說了。


    簡妍訝然又帶著幾分豔羨道:“果然俞瀚海幾年前就對如夢鍾情了?難為他是個長情之人,不似旁人朝秦暮楚。”


    莊政航道:“你素來聰明,怎這次說話就說不到正題。俞瀚海果然畜生,才多大點孩子,就惦記上了。”


    簡妍道:“你懂什麽,我隻當戲詞中有,不想就當真有那樣癡情的人。”又過了一會子,道:“我這就去給如夢去信。”


    莊政航猶豫道:“據我的話,就單說請她來咱們園子玩就是了,別說俞瀚海的事,不然她哪裏肯來。”


    簡妍道:“第一,俞瀚海也說不要哄了她來;第二,瞞著她也不似我的行事;第三,這本就是他們的良緣,如夢若因為一時猶豫錯過,也怪不得旁人。我隻將那俞瀚海如何跟你說的細細說給她聽,她若來就來,若不來就罷了。她年紀雖小,但終身大事,也該她自己決斷。”


    莊政航心想也是這麽迴事,又將俞祁連說俞瀚海因何不敢現今去求親的事也一一說了。


    簡妍聽了,道:“雖大前途上俞瀚海比俞祁連強一些,但是比起俞瀚海,俞祁連這人更惹人疼,可見我父親給我那二妹妹尋了個好人,也不算虧待了叔叔一家。”


    莊政航點頭道:“我起先覺得嶽父仗著是兄長越過小弟給侄女定親實在不該,如今看來,那俞祁連當真是個好人,嶽父眼光很好,你是不知那俞祁連嘴有多甜。”


    簡妍道:“想來吃一塹長一智,父親給二妹妹定親之前是見過俞祁連的。”


    莊政航先是點頭,後醒悟到她又是暗中貶損自己,於是道:“我又哪裏比那俞祁連差了?”


    簡妍笑笑,立時就拿了信箋寫信,細細將莊政航所聞所見一一寫給安如夢,寫完了,隨手又給她娘家二嬸寫了信,將那俞祁連誇讚了一番。


    79、厚此薄彼


    簡妍的信過去,第二日,安如夢就給了迴信。


    簡妍見安如夢答應一見,竟是比自己的事還欣喜若狂,先叫莊政航給俞瀚海去了信,後又交代媳婦婆子迴避,又去親自吩咐菜饌。


    莊政航道:“可見上輩子的事也怪不得我,如夢自己個也很是不規矩,這般跟她說了,她自己個還要見。”


    簡妍笑道:“你管她規矩不規矩,有人一輩子要靠著規矩活;有人一輩子就愛隨心所欲。守規矩有安份隨時的自在,不守規矩也有恣意放肆的從容。不礙旁人就好。”


    莊政航辨不出話來,道:“隻因是她你才這樣說,換了三妹,多摘一朵花你都說沒規矩。”


    簡妍笑道:“你難道不知我偏心的很嗎?我喜歡誰,哪怕她翻了天,那也有她的道理;我不喜歡誰,就算她行差踏錯一步,我也看不順眼。”


    莊政航搖頭笑笑,道:“她來那日,我且躲一躲。”


    簡妍道:“你如今都好了,還怕見她做什麽?再者說,你躲開了,難道叫我去接著俞瀚海進來?”


    莊政航因覺又要見安如夢,生怕見了她又要有幾日在床上無所作為,晚間拉著簡妍鬧了大半夜。


    過了兩日,待到安如夢要與俞瀚海相見之日,簡妍一早就叫園子裏的人迴避,又叫藺大娘、秦三娘親自去二門迎著,待到辰時二刻,安如夢就來了。


    安如夢出了孝期,上著藕色交領短襦,下著藕荷色百褶裙,披著件綠萼梅花丁香色鬥篷,頭上綰著單螺髻,隻與鬢間戴著一枝大大的蝶戀花簪子。


    簡妍見她氣色很好,麵上也並無緊張之態,暗道安如夢果然與旁人不同,就領著她先去了棠梨閣。


    安如夢瞧著如今雖已至秋末,但棠梨閣裏花草依舊繁茂,於是對簡妍道:“嫂子很是費了心思吧,這四季翠綠不斷,看著也很是賞心悅目。”


    簡妍道:“自家園子裏的東西,白丟在角落裏沒人看,不如都搬到眼前時刻看著。”


    安如夢又見莊政航從堂屋出來,於是麵無表情上前一步,見莊政航雖不至於後退,但身子已經有些後仰,於是粲然一笑道:“嫂子,你說表哥為何怕我?”


    莊政航見安如夢如今還有心思逗他,暗想果然安如夢上輩子恨得就不是他不搭理她的事,若沒有莊敬航那王八,上輩子安如夢哪裏會那樣折騰他,笑道:“誰怕你了?外麵風大,你們裏頭說話。我去園子口等著去。”說著,就大步向外去了。


    簡妍挽著安如夢進去,又問莊淑嫻、安若思如何。


    安如夢道:“母親還是老樣子,日日哭哭鬧鬧。小弟倒是比先前長了點膽子,不畏畏縮縮的了。”


    簡妍笑道:“小孩子都是那個樣子,慢慢就好,沒事多誇著一些。”又勸道:“你若瞧著俞瀚海好,就趕緊定下來,便是一時看不出好壞,也先敷衍著定下他。總歸他出征在外,你又是自由身,便是迴頭醒過神覺得他不好,尋到更好的,咱們也能再換新人。”


    安如夢不覺笑道:“嫂子是叫我做無信的小人?”


    簡妍忙擺手道:“誰叫你無信了?到時候覺得他不好,就給他個信,說你不樂意就是了。”


    安如夢道:“倘若當真如表哥所說,俞哥哥癡心一片,若他在沙場收了我的信,出了什麽事,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簡妍暗想安如夢原先跟俞瀚海定是十分相熟的,不然隔著幾年還能這般親切地喊哥哥,於是道:“你管得太寬了,隻要你好就好,其他的隨它怎麽樣。”


    安如夢笑道:“嫂子若為妃嬪,定是個禍國妖精。”


    簡妍一怔,笑道:“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什麽家國天下,我從來不操心那些。”


    安如夢道:“我知道嫂子疼我。隻是要麽定下,要麽撒開手,沒有白占著人家的道理。”


    簡妍見她還是那般固執,也就不再勸她。


    那邊青杏來說俞瀚海來了,正在驚鴻渚上等著,簡妍於是就拉著安如夢出去,路上又細細叮囑了許多,過了竹溪橋,向西邊沿著小徑走了百來步,又繞過一處館院,就到了水邊亭子上通往驚鴻渚的橋邊。


    簡妍又囑咐了安如夢幾句,就停下,瞧著安如夢自己過去。


    簡妍望著這大片碧水之上,安如夢一身粉色衣裙,孤零零地走在橋上,竟不覺地想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忽地,心想安如夢那直腸子的人,別一見麵就將上迴子與莊敬航的事說了,若是將俞瀚海一見麵就嚇倒,那還了得;待要追上去交代,又見安如夢已經走了一半路了,於是就並未過去。


    雖是自己的園子,莊政航卻也沒怎麽來玩過,今日要過來看著不許旁人來,就拉著簡妍在橋頭水邊亭子裏說話。


    簡妍道:“叫玉環拿了無花果來給你吃吧,雖說是心病,但到底上輩子受了苦,那胃還不舒坦,還需仔細保養才是。”


    莊政航道:“不是要送到前頭老爺那邊去的嗎?”


    簡妍笑道:“那是還有的時候,如今樹上果子全沒了,收起來的幾個自然是要給你吃。隨他們身子如何不好,總要先顧著你。”


    “我還當你見著如夢就忘了我呢。”莊政航感歎道,又道:“你對如夢的事這般熱情,也不見你為三妹妹如何著想,據我所知,你們上輩子可是很好的。”


    簡妍道:“我這個人一向是誰對我好,我就對誰掏心掏肺。誰對我不好,她再可憐,我也不愛搭理。”因又將上輩子莊采芹如何冷心冷肺袖手旁觀說了一迴,說完,問:“你無緣無故怎麽總跟我提她?”


    莊政航道:“是前兩日她不知怎地說要來替我碾碎草藥,我哪裏能讓她動手,請她離開,她又不肯,與我說了幾句話。我見她說到傷心處就落淚,好不可憐。”


    簡妍道:“我雖不聽,但也能猜到她與你說什麽。你家三妹妹口中,永遠是自己多孝順勤奮,胡姨娘多可惡,太夫人多疼她,與各府姐妹多和睦。前頭大夫人沒去,她還想著要去忠勇王府,與我說了幾次王府的姐妹催著她赴詩會,就差直接開口叫我領著她去了。後頭出了大夫人的事,才不了了之。這幾日我琢磨著是她要給侯府的夫人們做勒子,沒有上等的絲線珠子,於是將主意打到我頭上了。我還恨她一樣,她要東西不直接跟我說,唯恐說了就成了胡姨娘一般的人物,總要迂迴曲折地想叫我主動給。仿佛我主動給她她才臉上有光。”


    莊政航道:“罷了,你不喜歡她就不喜歡了。我素來不知你們女人之間的事,不過聽她說起,就念在兄妹一場,替她說兩句好話。”


    簡妍笑道:“你知道就好。旁人就罷了,隻你別跟著旁人起哄說我狗眼看人低。她的心是冷的,我的心也不熱,我哪裏有那功夫跟耐心又去暖熱她的心。”說著,又望向驚鴻渚上,心想不知安如夢跟俞瀚海能說些什麽。


    驚鴻渚上種著大片楓葉荻花,秋風之中,隻聞見瑟瑟之聲不斷,不時有大雁白鶴驚起。


    俞瀚海等了一會子,就見安如夢來了,因瞧見她並沒有帶丫鬟,心中又是激動,又覺不安,不覺去打量她,隻瞧著她果然比四年前更出眾,更超逸脫俗。


    安如夢走近,坦然地與俞瀚海彼此見了禮,然後就在渚上亭子裏雙雙坐下。


    兩下無言,俞瀚海既想看她,又怕唐突了,一時比安如夢還顯得靦腆。


    兩人緘默著足足坐了一盞茶功夫,俞瀚海就拿出一枚玉佩,道:“我兩月之後離京,這兩月也不能多跟你通信,還請見諒。”


    安如夢卻不接,道:“你也聽說我的事了吧?”


    俞瀚海愣住,雙手握拳,然後點頭,問:“他當真看見你了?他可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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