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夏,沛州常春樓戲院後台。


    前台正在演大鬧天宮,急促熱鬧的鑼鼓點和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好聲幾乎要把樓頂掀開,二海卻完全顧不上這些。


    他穿著青色粗布褲褂,手裏提著食盒走進人來人往的後台,麵色平靜中帶著小夥計們特有的謙卑機靈,眼底卻藏著深深的焦灼。


    臉上畫著油彩的演員和戲班子的後台人員來迴穿梭,誰都不會去注意一個送夜宵的小夥計。


    二海在後台迅速搜尋了一圈,眼裏的焦急越來越深,深吸一口氣,站在走廊裏喊了起來:“誰要的餛飩?鮮肉大餛飩!沒人要我可拿走了啊!”


    唱戲的都講究空腹上台,一般下了戲都會叫夜宵,這在戲班子裏是最常見的事。


    大家都事不關己地各忙各的,幾名演猴戲的小演員蹦蹦跳跳地過來要看二海的食盒,都被他靈巧地躲了過去,眼睛繼續在後台搜尋。


    喊了幾聲終於有一名管道具的大叔招手叫他:“小子,過來!把餛飩給我吧!”


    二海不幹:“大叔,叫餛飩的是個角兒,送錯了迴去老板會打我的!”


    那位大叔指指角兒們的包廂:“別管誰叫的了,把餛飩送去給芳老板,要是讓戲迷知道她吃了你家的餛飩,你們老板賞你還來不及呢!”


    二海的目標就是角兒們的包廂,那邊有專人把守,他是進不去的:“大叔您行行好,讓我要自己送去,要不我們老板問起來我交代不了。”


    大叔知道他是想看角兒,可這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兒,角兒不就是給人看的嘛,擺擺手就帶他進去了。


    芳老板不是戲班子裏最大的角兒,包廂在最裏麵,正好方便二海一間一間看過去,有的門關著,他還要找話在門口大聲跟大叔聊兩句。


    大叔脾氣不錯,也沒嫌他煩,抽著紙煙慢悠悠往前走。


    直到一間包廂的門打開,二海往裏看了一眼就站住不動了。


    門裏一名武生正在穿靠,臉上已經扮上了,圍著他忙活的一群人裏,有一個隻有二海能看見的女孩兒。


    女孩兒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正仔仔細細地琢磨著武生的扮相。


    看到二海過來,女孩兒欣喜地撲了過來,頰邊的小梨渦甜甜地露了出來。


    二海滿心焦灼都被她一笑衝散,也對她笑了出來。


    大叔走了好幾米遠才看到站住的二海,馬上就明白了:“雲老板這扮相威猛吧!行了!別傻瞅了,開開眼就得了!”


    二海卻傻呆呆地提著食盒走了進去:“雲老板,您要吃餛飩嗎?我,我不要錢!”


    屋子裏的人都笑了,得!雲老板又有了個死忠戲迷!


    沒人跟這個傻乎乎的小夥計計較,雲老板隨手扔給他幾毛錢就打發他走了。


    二海送了餛飩帶著芳老板給的賞錢走出戲院後台,誰都沒注意到小夥計的衣襟有一些翹起,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牽著。


    可二海看得見那隻小手,手的主人正一邊牽著他的衣襟一邊還新奇地左顧右看。


    走到看台的角落,二海從兜裏掏出一盒月盛齋的窩絲糖遞給女孩兒一顆,看她含在嘴裏大眼睛馬上彎成一道甜美的月牙,自己也跟著笑了出來。


    女孩兒自己吃一顆,也給二海一顆,兩人站在角落裏含著糖相對傻笑。


    二海知道她為什麽笑得這麽甜,可還是要囑咐她幾句:“糖糖,你不能亂跑,下次再跑丟了我找不到你怎麽辦?你還沒吃過繁樓的芝麻糖青團和椰蓉包呢,也吃不著百果園的玫瑰果子露和果脯了。”


    糖糖趕緊點頭,這次比剛才可認真鄭重多了!


    抓著二海衣襟的手也再抓緊一點。


    二海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也給她亂跑找理由:“後麵太亂了,你是不是隻想進去看一眼,然後就出不來了?要是沒人帶著我也出不來,不怪你迷路。”


    糖糖露出一嘴小白牙,往二海身邊站了一點,使勁兒點頭。


    二海護著她在角落裏看台上的大武生翻跟頭,看著她眼裏的星光幸福滿足得好像在做一個最美的夢。


    這次,他隻等了兩年糖糖就迴來了。


    她還是上次走時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隻是比上次看起來更精神更有活力。


    一開始還是不認識他的樣子,不過他對她太了解了,很快就讓她跟自己熟悉起來。


    而且,這次他跟以往不同,他沒生病沒受傷,終於能帶她出來玩兒了。


    他十四歲了,已經是個大人了。


    今年年初周德忠生病去世了,他也學徒期滿成了木匠鋪裏的大工。


    而且他出徒以後做得第一套家具就被客人認可,那名特別富有的客人隨手打賞了他一把銀元,他用那些錢在沛州買了兩間房子,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


    房子收拾好的那個晚上,他攥著血玉在心裏一直念著糖糖。


    糖糖,你迴來吧,我有家了,再不會有人來欺負我們,不會有人打擾我們,我誰都不用躲著,可以想說什麽就跟你說什麽了。


    糖糖,你迴來,我現在能賺錢了,以後我還會努力賺好多好多錢,給你買你喜歡的橘子糖和漂亮衣服,帶你去好玩兒的地方,你迴來看看我吧!


    那個晚上糖糖沒有迴來,他也沒有失望。


    他會讓自己越變越好,等糖糖迴來找他的時候,他就有能力留下她了。


    好似知道他的期盼一般,糖糖真的沒多久就迴來了!


    他趕緊跟木匠鋪請了假帶她出來玩兒,沒想到第一次進戲園子她就跑去後台走丟了。


    二海看著興致勃勃看戲的糖糖,從他們站的小角落裏抬頭,看到樓上華麗的包廂,暗暗攥了一下拳頭。


    他要好好努力,要很快就能帶著糖糖坐在舒服的包廂裏去看戲!


    還要買大房子,買汽車,如果她喜歡哪個角兒,就可以請到家裏來給她唱堂會!


    她是那麽可愛漂亮的小姑娘,當然是要過最好的生活!


    可糖糖自己並不覺得站在角落裏有什麽不妥,興致勃勃地看完一折戲就拉了拉二海的衣襟,看著他手裏的食盒露出一點笑容。


    二海馬上明白了:“我們去吃餛飩吧!買迴家去吃,再要幾個芝麻焦圈,又香又甜可好吃了!”


    糖糖使勁兒點頭,大眼睛裏都是小孩子一樣單純快樂的笑意。


    二海拎著食盒帶著糖糖迴家,他的房子買在一座大院子裏,裏麵的住戶都是家境還過得去的市民,有附近小學的老師,也有工廠裏的會計,雖然是混住的院子,卻幹淨整潔,也沒有亂七八糟的人。


    當初買房子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以後糖糖要過來,太嘈雜的環境她肯定不喜歡,他也不忍心讓她住在破破爛爛的大雜院,傾盡所有又把平時攢的賞錢全用上才買下了這兩間房。


    二海一路過來,周圍的鄰居一路熱情地跟他打招唿。


    他長得周正又勤快,平時雖然話不多但穩重明事理,又小小年紀就為自己置辦出兩間這麽好的房子,鄰居們都非常看好他。


    一路走到家門口,對門趙大嬸家的門馬上打開了,他家的大女兒文燕高興地跑了出來。


    文燕十四歲了,小小少女已經有了身段,穿著整潔的布衣臉上的笑容溫婉秀氣:“二海哥你迴來了?鍋裏我燒著熱水呢,待會兒給你端過去燙燙腳。”


    說著走過來,把手裏的一個手絹包塞給二海,臉上染上一點羞澀的紅暈,看了他一眼就要跑。


    二海卻手快地一把把手絹包推了迴去:“不麻煩你了,謝謝趙大嬸總惦記著我。”


    文燕的臉馬上通紅,欲言又止了一下才聲若蚊蚋地開口:“二海哥,我娘今天包的芥菜包子,放了不少肉呢,我,我給你留了兩個……”哪裏是她娘,明明是她惦記二海哥嘛!


    少女羞澀靦腆,話說得這麽明白已經是極限了。


    可偏二海聽不懂,非常直接地拒絕:“謝謝你們一家人對我的照顧,我吃了飯迴來的,你拿迴去給小龍吃吧。天兒不早了,我迴去了,你也迴去吧,看你娘惦記。”


    說完就直接進門,並沒有對站在那裏眼圈發紅的文燕再說什麽。


    進屋點燈,把餛飩趕緊拿出來,焦圈和青團、拔絲紅棗、炸丸子一樣一樣裝盤擺好,才叫站在門口往外看的糖糖,“快過來吃,餛飩坨了就不好吃了。”


    糖糖又看了一眼門外泫然欲泣的文燕,有點不明白地歪頭想了一下,又去看若無其事的二海。


    二海把焦圈掰開,對糖糖晃了晃:“又脆又甜!還有你喜歡的肉丸子!”


    糖糖馬上受不了誘惑,顧不上去研究門外的文燕了,跑過來吃飯。


    二海看她開始吃了,才用餘光看了一眼門外還沒有走的文燕,女孩子單薄可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就那麽定定地站著,還不時擦一下眼睛。


    糖糖也吃兩口看一眼,眼裏都是困惑。


    二海起身,卻並沒有去開門,而是幹脆利落地把窗簾拉上,隔絕了所有幹擾。


    糖糖含著一顆拔絲紅棗不明所以,大眼睛清澈地倒映著二海看不出什麽表情的臉。


    二海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臉上卻一點不顯:“她家的包子不好吃,明天早飯我帶你去吃包子張的大包子,全沛州都有名!”


    糖糖的一半心事被解決了,又有一半心思在麵前的蜜棗焦圈大餛飩上,總算不去注意門外抹眼淚的女孩兒了。


    二海表麵平靜,心裏卻有些別扭,總覺得得跟糖糖說點什麽。


    可看她那麽專心地吃東西,又覺得自己一本正經地說點什麽不合適,話在心裏轉了無數圈,最終隻能選擇看似最迂迴最漫不經心的方式說出來。


    “趙大叔,就是文燕他爹,文燕就是她。”二海指了指門外,看糖糖清亮的大眼睛掃了一眼門外就認真盯著自己了,心裏那點不明不白的別扭一下就消失了。


    “趙大叔是貨站的二掌櫃,前年出去收貨被日本兵給穿糖葫蘆了,留下趙大嬸帶著文燕和小龍,好在趙大嬸娘家留下個小鋪麵,他們娘兒幾個靠收租金過日子。”


    糖糖轉了轉眼睛,忽然衝二海笑了。


    眉眼彎彎,燦爛明媚,一如既往的甜美漂亮,卻讓二海一下紅了臉:“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糖糖的笑容不變,他的臉更紅,卻也開始耐心解釋:“趙大嬸平時想照顧我,可我也沒什麽能麻煩她的。木匠鋪管吃住,我自己也會洗衣服,你要是不來我也就一個月迴來一趟看看。”所以看他這兩天迴來文燕才這麽熱情地跑過來,他真的沒接受過趙大嬸一家照顧!


    更沒有會跟文燕怎麽樣的想法!至於鄰居們和糖糖看出來的,趙大嬸想招他做上門女婿的事,那就更不可能了!


    糖糖俏皮地聳聳肩膀,不再去想這件事了,二海的臉卻越來越紅,還想跟她說點什麽。


    “我,我不想找個比我小的,我,我想找個比我大兩歲的……嗯……年齡比我大,看著比我小……喜歡吃糖,也喜歡吃肉……我能養得起她!我都打算好了,再過兩年多認識一些客人就自己出去單幹,不止開木匠鋪,還開家具行,商行!我……我……我會讓她過好日子的!什麽樣的好日子都能給他!糖糖?”


    糖糖從餛飩碗裏抬頭,嘴裏一顆大餛飩,兩頰鼓鼓眼睛大大,櫻紅的小嘴巴肉嘟嘟地,像個塞了滿嘴榛子的小鬆鼠,很可愛,卻完全懵懂不知世事。


    二海看她這個樣子,忽然就笑了,一肚子的話和忐忑神奇地消散:“吃吧!明天我們去逛廟會!廟會上的好吃的特別多!還有舞龍耍獅子!”


    糖糖高興地點頭,把自己的大餛飩給二海幾個,兩個人都笑嘻嘻地大吃起來。


    第二天兩人果然去廟會吃了無數種小吃,也盡情看了雜耍和舞龍舞獅,糖糖跟著進香的人流要往廟裏走,二海嚇得趕緊拉住她:“糖糖!裏麵不好玩兒,都是人,咱們走吧!”


    糖糖疑惑,她雖然不喜歡跟人接觸,可還是喜歡看熱鬧的,隻要沒人關注她,她挺喜歡人多的。


    二海很堅持:“我們走吧!我帶你上山,山上的桃子熟了,我帶你去看桃林。”


    糖糖認真端詳了二海一圈,忽然調皮地笑了一下,轉身就往廟裏跑!


    他不讓她進她偏要進!裏麵肯定有什麽好玩兒的!


    二海拉不住她,趕緊跑過去把她護在身後:“你慢慢走,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趕緊跟我說!”


    他也不知道糖糖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身邊,更不知道她是人是鬼,萬一她見不得菩薩被收了可怎麽辦?


    戲台上白娘子就是被老和尚給收走的!


    如果真要是那樣,他可不會做那個傻許仙,他肯定砸扁老和尚的禿瓢兒帶糖糖跑!


    不過二海還真是多慮了,糖糖到廟裏什麽感覺都沒有,圍著香爐和菩薩轉了好幾圈,還去摸了摸菩薩的手!


    二海滿眼幸福地看著糖糖,真好,他家糖糖是個受菩薩保護的好姑娘!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嘛!她那麽可愛漂亮,哪個菩薩都會不忍心讓她難過的。


    所以,白娘子肯定是長得不好看,至少是沒糖糖招人喜歡,否則也不會讓人家關起來那麽多年!


    二海腦補得不亦樂乎,看糖糖玩兒得高興,晚上又帶她偷偷溜到寺裏的摘星樓,兩人站在千年古塔上仰望滿天繁星。


    天上星光燦爛,二海卻無心欣賞。漫天星辰好像都落到了糖糖眼裏,璀璨澄澈,讓他隻想離得近一些,再進一些。


    這一刻,他從未這麽渴望能碰到她,想去親吻她的眼睛,想把她抱在懷裏,想讓她隻屬於他一個人!


    二海努力克製著自己,強迫自己仰望星空,強迫自己調整唿吸,好容易平複一些,一迴頭,肩頭卻靠上了一個小腦袋。


    睫毛彎彎,紅唇微翹,黑發如瀑,馨香滿懷。


    那個讓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的女孩兒已經安然睡在了他的肩頭。


    接下來的幾天,二海帶著糖糖玩兒遍了沛州城,好玩兒的好吃的隻要糖糖喜歡,他眼睛都不眨地拿到她麵前。


    雖然糖糖還是經常會消失,可隻要他耐心等,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十幾個時辰,總能把她等迴來的。


    沒人知道他一個人執拗地站在糖糖忽然消失的地方等待時在想什麽,隻是一次次漫長的等待過後,他的臉上已經越來越少少年的青澀,慢慢有了青年人的沉穩內斂,目光更加平靜執著,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看似無聲無息的外表下,對這個女孩兒隱藏著怎樣烈火般的感情。


    可現在他羽翼未豐,她懵懂天真,所以他什麽都不求,隻求她能迴來,等多久都不會在乎。


    可分別還是猝不及防地來了。


    那天晚上糖糖正專心致誌地拆他做的魯班鎖,忽然停了下來,帶著疑惑地看著手裏的東西,接著眼睛亮晶晶地抬頭,驚喜地看著他:“呀!我想起來了!”


    二海手裏的水盆哐當落地!


    糖糖跟他說話了!


    她的聲音真好聽啊!跟他想象得一樣,甜甜糯糯,嬌嬌軟軟,像她最喜歡的橘子軟糖,帶著陽光和鮮果甜蜜明媚的氣息,聽得人心裏一下就舒展甜蜜起來。


    糖糖的眼睛一彎,走過來踮起腳尖拍拍二海的頭,雖然眼前的男孩子已經高她半個頭還多了,可她還像對待一個小孩子般:“我想起來啦!你就是那個生病的小孩兒!還是那個受傷的小孩兒!你以後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生病啦!”


    話音未落,二海滿心欣喜,下意識地去抓她的手,她卻帶著一抹燦爛舒展的笑妍驀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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