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從馬店裏走出來的這人。此人原本打算在索橋橋鎮住宿一晚,不料竟晚到了一步,這酉時還未盡就難以尋到有鋪位的客店了。隻得投宿在一家馬店,在躺著二十多個馬腳夫和背夫的大通鋪上合衣躺下困個囫圇覺也就行了。

    因來得太晚,客人大都進入睡夢,隻有一個起來撒尿的老漢對這位衣著光鮮的中年人愣神了好一陣,匆匆鑽進被窩時還在揉著眼睛。昏暗的馬燈已近熄滅,曾國祿的眼簾裏留下這老漢補丁重重的裏衣……

    接下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唿嚕聲越來越響、一股股還沒能散盡的旱煙味夾雜著些難聞的氣味把個房間弄得——;一位靠近他的中年漢子半張著嘴,一起一伏的唿嚕聲裏還唿出一股異味,知道因是吃過大蒜和野韭菜一類的緣故……不覺已皺起眉頭屏閉氣息的他心下歎息,這還是在冬季呢。,

    更有棚子裏的二三十匹馬,時而有幾匹踏幾下蹄子時而打幾下響鼻,又聽得嚼草料拉馬尿的響聲……

    翻來覆去也無法合眼不說竟開始頭昏腦脹起來,要想盤腿坐下以靜功打發漫漫長夜,在此烏煙瘴氣的境況下確實難做到。隻能怪自身功力膚淺,暗道一聲慚愧便要起身離開。心下道,各位下苦力討生活的兄弟對不住了,要說我曾國祿也是走南闖北習慣了,卻從沒在這樣的地方住宿過。

    此時的曾國祿心下竟比前段日子更加同情這些靠下苦力謀生的人們來,前些年早就熟視無睹的他,自幼就習慣了世間有身份的‘人上人’與下等人之間不可逾越的區分,豈料今夜還領路到一點做‘草民賤民’的滋味。

    進入子時的臘月深夜,戶外的感覺比起悶在屋內倒是異常凜冽清新,迎麵而來的一股寒風卻讓他刮不由地縮了一下脖子。便從隨身小包袱內取出張圍巾來包住腦殼。曾國祿呀,你哪裏像一個身懷武功的人?搖頭自嘲間不禁想起數月前到川邊一帶的情形,剛弄到從四品官職不久的自己,一路上的境遇簡直是……

    還是跟隨在做將軍的秦文彪後麵的呢,那些日子與此時此刻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作為秦文彪的跟隨,且很快便亮出從四品包衣佐領身份的官員曾二爺,其派頭僅次於作為將軍的秦文彪。不過,在頂頭上司及同僚麵前顯出的麵孔神態卻不那麽好受。

    受秦文彪將軍委派,明裏是查禁鴉片暗中卻是替他秦文彪將收繳到的煙土分作兩路安排。一路由秦文彪指派的殷有貴秘密運至青衣江河心島,另一路則由他曾國祿授意殷得富親自押運運至靠近美人穀的碉樓群,在其他人看來,他並未涉足這樁‘買賣’。

    這兩條秘密的通道除安排有數目不少的軍丁打著軍需物品的旗號堂而皇之的押運外,大部的貨物在一些險要特殊地段還啟用了另外兩股人馬——潛藏於深山老林中的土匪棒老二。自從秦文彪插手,很快就收服了這一帶的強人為己所用,這種手段不由曾國祿不佩服。

    這兩股人馬亮出的名號還屬多年的老字號呢:野人海棒客與大炮山土匪,足令一般的路人聞風喪膽。隻要秦文彪的官軍‘不理會’這夥棒客土匪,偷運的煙土當然最為穩妥安全,至於偷運用印茶假冒的川茶就更不是難事。

    那熊老大與豹老二後來就是被幾個投靠了殷得富的手下人出賣,險些丟了性命的二人隻得離開了野人海。

    曾國祿眼下這官職地位的得來頗也不易,雖還說不上臥薪嚐膽也是經過多年的忍辱負重舍得銀兩。近來他已不斷地處於進退兩難的地步,受皇家謊言欺騙的祖上幾乎被滅門的深仇大恨依舊是耿耿於懷。

    時下這官場腐敗世道汙濁令他時而覺得反感,時而又感覺能有幾分享受,尤其在與品級低於他的官吏們打交道時。每當夜幕降臨,滿麵油光大腹便便服飾光鮮的官吏們一個個周旋於燈紅酒綠的樓台和花街柳巷,衣衫襤褸的草民們像是皆藏到了昏暗隱蔽的角落去了,幾乎不見了人影?

    曾國祿的心底開始發生搖動,已不止一次地疑心著,就我這般地周旋於官府與黑道間有何效用?本想竭盡所能混個武官的高位掌控些軍隊伺機……至少可來個魚死網破拚上一場。很快體驗到如此打算簡直如同泡影,家底已經告盡。

    此時進入官場的敲門磚,雖也裝模作樣地考些八股文,但要弄想到有職有權的官帽乃至升遷,根本就不是有無真才實學真本事來決定的。而是比拚誰的靠山大後台硬、誰的爺爺爹爹官位高、誰有做官的老舅叔伯嫁給大官的七姑八姨、誰家的銀錢多能使‘鬼’推磨、誰的舌頭吹捧拍馬添腚更厲害、甚至看誰個用以賄賂上司的女色更迷人……

    曾國祿投靠秦文彪處後,愈發感到靠這條道是不行了,再無多餘的銀錢孝敬上司,靠自己收刮敲詐又難以辦到。不知不覺中便養成一套還算得用的手段,無論是陽奉陰違也好兩麵三刀也罷,雖委屈了自己的心神效果也算不錯。他要將本領不斷提高,如若能夠攪得已不安寧的皇家更加亂套,也算是遂了心願。

    但一想到那日就很是泄氣,他將好不易才獲得的那張皮紙交到了茆大人手裏,卻得不到絲毫的反響。

    “你的意思是秦大人與英人暗地裏做軍火生意?”茆大人瞧向皮紙的目光似乎並不太驚訝,隻十分平淡地問一句。

    “不不!下官隻是對這張單子上有秦大人簽下的名諱印鑒——還有——不知——”他大人不敢再往下說,這張皮紙是被人從秦文彪的密件箱內盜走的。

    “難以判別其真假,擔心有人捏造作假?”茆大人的目光直視著他,拉開麵前台桌的抽屜隨手將皮紙放入。

    曾國祿頓時語塞,一時心頭七上八下隻得點點頭,還能說什麽又敢說什麽?隻得偷偷朝茆大人瞥上一眼,結果仍然無法從對方的臉上瞧出其‘底牌’。

    自己如果不是被湖堂宮抓住了把柄,又何必受其牽製。那是在幾年前那個淫雨霏霏的清明,他跪在亡父的墳前發誓……忽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人影來,當他清醒過來後,他的身軀已被約束在一處奇異的地宮內。他隻記得當時跪在墳地上就瞧見一隻碩大的紅螞蟻忽然爬到了他的手背上。

    “你得發誓,要與我湖堂宮的宗旨相合,不惜一切手段讓清廷不得安寧……”

    這是曾國祿蘇醒過來聽見的第一句話,此刻耳旁又響起的這嗓音令他膽寒,他定了定心神,明白這嗓音果然是從端坐在冰雕玉徹形如鳳凰椅上的毋極夫人口中發出,女人的柔聲裏隱隱透出一股陰冷之氣,曾國祿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湖堂宮所下的指令,卻是要他暗中留意秦文彪在近期內與朝廷和官府的哪些人物往來頻繁。宮主似乎對涉及的軍火無甚興趣,對鴉片大煙的事就更沒提及。對於秦文彪是因何緣由與湖堂宮扯上瓜葛的,他當然不敢妄加揣測,早就感覺秦文彪在黑白兩道都很順溜。

    他起初還慶幸投奔到一個與清廷作對頗有實力的黑道,不久卻發現湖堂宮所搞動作並無多大的效用。尤其是當他知曉了毋極夫人的身世來曆,又發現其與宮廷中人暗中有往來之後,就頓時就更為失望沮喪。

    算啦,走著瞧吧!曾國祿歎口氣,看來我自己隻得在金鴨子上做文章了。聽說宮達仁認為金鴨子羽背上的文字大有蹊蹺,我何不多費些精神呢!隻要能攪出渾水來就成,別以為這清廷就要玩完了,看來還可強撐些日子呢!還真應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話。

    曾國祿此刻心下正在猶豫,究竟是在這裏將就住宿一晚還是連夜趕至七燈巷?此地距七燈巷不過數十裏,對於身懷武功能夠日行兩百餘裏的他不算難事,尤其是越山嶺抄近路。不過,如若錯過了與那個紫衣女人的見麵恐怕就有麻煩了。既然她點明了要他於臘月二十五日亥時在七燈巷碰頭,想必她已經提前到了這一帶?

    鐵索橋上來迴踱步走了兩趟,越發感覺渾身開始陰冷起來,隻得在橋頭打一套快速的拳法方暖和了些,看來還是得去尋客店才是。當曾國祿尋到這家客店時,見正抱怨被攪了瞌睡的店家滿嘴酒氣,朝這位遲來的客人瞪著一雙泛紅的眼珠。

    “本本——本來是沒有空房間和床鋪了,看你也是遇上這難處——出門在外嘛!老漢我就幫你一把!有間屋子隻一個客人,不——過,不過還可以住下你這客人。”老頭兒往摸出的一隻空杯子內斟滿酒,“天寒地凍夜深人靜——來,來喝兩口?瞧得起我老頭子就、就請!”

    此時的曾國祿哪還有心思挑剔,何況店家是如此接待,隻要能夠不露宿野外,與陌生人合住一間又何必計較。他連連飲下好幾杯,渾身便暖和起來,又瞧一瞧杯中酒,瞧這酒像是泡過藥草的。

    “老板這酒?”

    “嘿嘿嘿!你這客官都喝下肚了還沒嚐出我老漢這好酒的味來?”

    “酒味是不錯,不過像是有點泡藥酒的味道。”

    “還算客官你多少能品出點味來!”老頭兒先是麵露幾分委屈,接著便興奮起來,“我這酒是地道的十全大補壯陽雄起酒。有鹿茸虎鞭海狗丸……”

    “哦!?”曾國祿也覺忽地被撥動了哪一根心弦,不由地端起那碗將餘下的半碗酒一氣灌下肚內,“吃了你這大補酒明兒與住店的銀錢一起補算。”

    “不礙事不礙事!”老頭兒的神色變得十分大方,“不瞞你說,我這酒……是去年才配齊泡製的——哼!往日我那女人還嘴嚼脾氣大——如今她可是服服帖帖的,嘿嘿!……”

    曾國祿見他的身軀晃動不穩,便提醒道:“老板小心,走慢點。”

    老頭兒分辨道:“不礙事不礙事!客官以為我老頭子醉了?笑話!再喝個斤把也沒事的!客官可得小心注意點呢!”

    醉眼朦朧的老頭子收了他住宿費便搖搖晃晃的帶他去樓上的房間,瞧一眼他脖子上的綢巾,並朝他擠擠眼看去怪模怪樣的嘀咕著:“不礙事不礙事!客官你馬上付錢也行!今晚包你睡個好覺!那位客人——模樣還俊俏呢!你——也差不多……模樣像個女人……”

    曾國祿聽得不太清楚心頭卻是一激,這話像是刺中了他心底的舊傷。

    看看走近房門便朝身後揮揮手,這店家老頭兒遞過油燈來,轉身離開時還忘不了打個招唿,莫忘吹滅油燈小心火燭,客官睡個好覺!

    咚!——咚!咚!街頭傳來打更聲,還以為有多夜深呢,卻是才進三更,推門進屋的曾國祿嘴裏嘀咕。瞧這客房雖是不大,中間安放著一張五尺寬的木床四周也還不算狹窄。曾國祿見床上的兩條棉被一條已經展開還有一條疊放在一旁,床上並沒有人。

    老頭兒是甚麽酒量,說是還有位客人想哄我老曾麽?一個人寬寬大大的還舒坦!本就有些疲憊的他又加上喝了泡酒,雖是臘月的天氣渾身卻開始發熱,脫掉衣衫扯過被子來暈暈乎乎地就朝床上一躺。

    其實這店家老頭兒並沒說假話,這裏確實還有一位客人,隻是此人在半個時辰前就悄聲無息地溜出了小店,此刻正在另一家客店的屋頂上潛伏著。他已經在這條街上來迴走了幾趟,已基本確定了他跟蹤的目標。

    他輕輕地揭開房上的兩匹瓦,才發現這是一間裝有望板的屋子,屋簷比一般木樓的要寬得多估量自己難以翻身而下,隻得朝屋後飛身一躍就落到地上。四下一望仍然是空無人影,這才貼著木柱攀援而上,蠶絲內膽製作的夜行衣靠不僅禦寒依然利索。

    兩腿勾夾木柱身子探出,將窗扇上的紙弄出個小洞細細瞧去,一看之下心中暗暗竊喜,道是為何?朦朧中他還是瞧得見屋內僅有的一張床上有個側身而臥的身影。他不慌不忙地從隨身那隻袋子內摸出已經多日沒使用過的‘家什’來……須臾,估計已經穩妥,輕而易舉便開啟了窗扇,前半個身子已探進窗口。

    猛然就覺自己剛剛鬆開的雙腿被人狠狠一拽,後半個身軀立時就沒了依靠隻能急將雙手使力抓握住窗沿。哪知就在聽到‘噗、噗’輕微的兩聲同時,就覺背上雙側膈關穴已被人封住。暗叫一聲壞了知道反而著了別人的算計。

    一時顧不得出現在自己上方的對手,上半個身子一股輕微的發麻之後便癢酥酥地十分忍不住,雙腳穩不住上半截身軀撲通一下跌落於地。他何時出過這般醜?屁股剛一沾地身形就勉強撐起,肩背後的佩劍已握手中對著麵前的人影疾出……

    劍鋒被一股力道輕輕一帶就滑移開去,同時聽得一個格外熟識的嗓音冷冷地喝道:“好你個綠蜻蜓!終究是花心不改,將要緊事拋去一邊不管不顧卻溜出來尋女人,你看看你是如何的裝扮?還弄一張花色綢巾來脖頸上戴著不男不女的,姐姐我不得不來教訓教訓你!”

    綠蜻蜓白霖見是野百合幺妹子便一時哭笑不得,萬般委屈地道:“我早就說明白了,你那湖堂宮與我沒啥關係,我才不關心你們的事呢。”

    “宮大人的內衛隊呢?未必也與你無關?隻怕你會落得個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這……既然來了,我也不會袖手旁觀還是會出力的。”迴話間把頭眼抬向樓上張望,生怕那個女子被驚醒過來。剛把將手裏的劍收拾迴肩後,一道風聲從頭頂撲將下來。綠蜻蜓的腦殼往後一閃,對方的雙腳已輕飄飄地在他左右肩頭踏過。

    “有人會你,姐姐我就不打擾你了。”野百合飄然而去,雖是飄然而去不知為何心下卻忽然閃過‘任理生’的影子,這申兄當年的風流倜儻哪裏去了?當時年方二八情竇初開很是羞澀,卻不知他和一個姓薛的與軍中有名的六姐有什麽瓜葛。

    那六姐不但人生得美貌而且武功了得。聽聞她是因不從洪天王的選妃令悄然離開軍中營的。想到此處心底生出一股悲涼,眼前竟又重現申兄的麵容,腳步也慢了下來,不知此時此刻的他在何方心中可有我姚秀秀?

    再迴頭時,離那綠蜻蜓已很有一段的距離了,搖頭苦笑,這天下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奇怪之處,瞧這個遇上了入眼的女人就眼饞的綠蜻蜓。

    此刻的綠蜻蜓一驚,瞪大了一雙眼睛,因他看見曹小青又立在了麵前。

    “青——青兒、小青。”他有點語無倫次。

    曹小青冷冷地道:“原本還沒開口仍然稱你為白兄,沒想你還真是那個在夜深人靜時飛簷走壁燃放悶香糟害女人的盜花賊,今夜竟來加害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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