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涼亭不遠處有一小片白樺樹林,臨近路旁一棵最為粗壯也最為高大。這棵樹下有兩個人影時隱時現,看樣子是在替人望風。

    他兩個的確是在替一人望風,此人正是曾國祿,此刻的曾國祿已悄聲無息地攀越至樹頂,離最頂端的那根細弱的枝頭已不到一尺半。他朝涼亭的方向瞭望,那兒的情形便一覽無餘,隻是不能聽到亭內人的話語聲。

    姓秦的派咱來打探姓宮的行跡,咱不得不應付,雖不能知曉你們這些宮廷內大人物的內幕,說不定也多少能瞧上一鱗半爪……曾國祿正尋思間,忽瞥見有一人影以極其輕盈快捷地步子進入了涼亭。再定睛一瞧,不由得生出了驚疑,鬆明火把的映照下,見其去除了頭上的頭巾麵罩和披在身上的披風,這分明是個女子?並露出了一個他熟識的身影,這位女子——是紫衣姑娘!

    秦文彪帶領其屬下離開這座涼亭之時,宮達仁的神情看似毫不經意,目光卻如閃電般極為迅速地朝他的背影掃視了一下。他在暗夜間的目力也確非常人能及,須臾,便又瞧見遠遠地有一身影從另一方向朝此處趕來。

    紫兒來了!宮達仁的嗓音雖然極輕,卻也掩飾不住一絲驚喜。將手中的一隻小酒杯放下,隨即將目光朝身則那位隨從示意,這人便揮手退開站立在他身後左右的衛士,自個兒也一同走出了亭子。這樣,所有的下屬侍衛皆守候在涼亭之外,離宮大人最近的幾位也相距在十步開外的地方,接近亭子的幾個隨從中,有兩人舉著火把站立在亭子的左右,兩支鬆明的火焰還正燃燒得歡。

    相距有一些距離的曾國祿也能清楚地瞧見涼亭內兩個人的情形,隻是無法聽見對方的隻言片語。

    “小女子奉夫人之命前來麵見宮大人。”紫衣女子立在宮達仁麵前,恭恭敬敬地行禮。

    “你——坐下吧,你、你唿喚我啥?”宮達仁麵色微變,發出的嗓音雖不大,仍環視一眼四周,見屬下們皆已離他遠遠的。

    紫衣女子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語,仍舊一字一句地道:“小女子是奉毋極夫人之命趕來拜見宮大人。”

    “……你,該明白應當怎麽稱唿……” 宮達仁嗓音仍是不高,聽去極像是在喃喃自語,神色越發變得有些難看,不過在飄忽著的火光下隻有離他最近的紫衣女子方能瞧出來。

    紫衣女子接著便不疾不徐地道:“大人乃宮廷內身居高位之要人,不過小女子並不知曉大人所任官職的稱謂……稱一聲大人可有不妥?”言畢,方才微微低頭朝向自己腳下的目光抬了起來,瞧向了對方。宮達仁隻能在心下歎息一聲,麵色也疾速迴複如常,當下隻得點頭道一句:“你說吧。”

    紫衣女子道:“夫人要小女子稟告宮大人,湖堂宮行事看去是有些不太合規矩章法,但從來都是在暗中替朝廷效力的,即便是最難駕馭的閩東堂堂主也沒生出對朝廷不利之事,這位堂主也已被夫人易了人。”

    宮達仁心下哼聲,古往今來,凡糾集起了一夥人來結社抱團,無論是隱於朝中或者立於江湖,隻要是能夠存活下去甚至弄出點動靜來的,莫不與朝廷有著割不斷的臍帶,至少有著至關重要的人物在背後撐腰……這個毋極,她肚子裏的腸子有幾道彎彎繞,以為我就毫無所知麽?

    他麵上並不露聲色,瞥一眼麵前的女子,隻淡淡地道:“你們那宮主隻要明白就好。”

    紫衣女子又道:“夫人與洋夷打交道,也十分注意不可做出有損大清天朝的事來。”

    宮達仁聞言後心下雖不以為然,恢複了冷峻的眼神,迴話道:“好啦,湖堂宮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前不久也稍過信與她,不過是提醒她一下,隻要毋極她能把握好分寸,朝廷這邊我還是能夠說上一兩句話的。”

    紫衣女子道:“夫人所安排的事項,無一不是周密妥帖,有關原娜姆則山上幾件寶物的事,夫人心中也是有數的。”

    宮達仁點頭微微一笑道:“蜀中藏地那邊的情形你可都清楚?”

    紫衣女子不解其意,隻得迴道:“小女子還算知曉。”

    宮達仁便追問道:“離那打箭爐跑馬山兩三百裏可有一處碉樓群?”

    紫衣女子點頭道:“在打箭爐以西,沿雅礱江一帶皆有大大小小的碉樓,尤其在美人穀一帶的碉樓是要比其他地段多些,不知大人所指是哪一處?”

    宮達仁仍然不露聲色地道:“離打箭爐較為近的一處。”

    紫衣女子略為遲疑一下,道:“大人對此處的碉樓有興致?”

    宮達仁似乎極為平淡地道:“此處碉樓下的情形非同一般。”

    紫衣女子心下一驚,急掩飾道:“據小女子所知,藏地的每一座碉樓皆是不盡相同的,牆體有四角、五角、六角和八角,高低也不一致……”

    宮達仁將手一擺打斷她話道:“高者達十五六丈,最低者也有三四丈,可容三五十人乃至一兩百人……這些我都知曉,我說的是地下,地下的情形?你未必一點也不知曉?”

    紫衣女子隻得硬著頭皮迴道:“小女子沒去地下瞧過,也不知有無地窖。”

    宮達仁轉念到,看樣子她們也是不會認承的,也罷,隻要不到最後的緊要之時,眼下還是不必點破。便道:“轉告你們宮主,還是要管束好屬下的三個堂主,隻要不生出大的麻煩,一切都是好說的。那個姓孟的蜀南堂堂主已離開了打箭爐一帶,毋極夫人她未必不知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倒像是尋不著合適的人選了?——弄上這麽個辦事不冷不熱沒啥氣色的半老頭兒。”

    紫衣女子迴道:“那位姓孟的不過是宮主用來臨時對應的,自上次在跑馬山麓讓他應付一下後,已讓他歸隱去養老。” 她明白,不必在對方麵前提起此人與王鵬在十多年前的淵源以及同秦文彪的瓜葛。

    宮達仁此刻並不言語,隻靜靜地聽著,他如何不知,正是秦文彪想利用這個當年臨陣脫逃的統製官替他辦些見不得人的隱秘私事。

    “宮主也知道此人沒多大能耐——尤其是上了些年紀就連膽氣兒也變得小多了,夫人之所以要用他也就是他的這般秉性,夫人說此人雖是成事不足,倒也不會泄密敗事的。”紫衣女子補上兩句,接著又道:“那打箭爐跑馬山五色海子裏的那兩隻金鴨子中的一隻已被……”

    “這我都知曉。”宮達仁隻手朝她一擺,心下暗道,這個毋極果然善於識人用人,心底突然莫名地歎息起來,當年的肅順若有她這麽個女兒在身旁輔佐,結局恐怕就不會有那麽慘啦!卻又搖頭,當年她的年紀也才十幾歲,哪有如今這樣精明幹練?況且她那作為暗室的生母也是無法露麵的。

    紫衣女子見他如此神態,正欲繼續稟告有關金鴨子的事,卻聽他突然問道,“我對夫人曾提到過的那種蟲子可準備妥了?”

    紫衣女子搖頭道:“哦,夫人要小女子迴稟大人,湖堂宮所屬除了滇西堂的‘蠱蜜蚊’而外,到如今還沒能培育出更為好使的蟲子來,就連這蠱蜜蚊的迷魂時效最長的也不能延至一天一夜兩個對時。奉宮主之命,我也試過數十次,每次隻要將育蟲密窖內的瘴毒霧氣稍稍再添加濃些,這細密蚊蟲便就會成批地死掉,地上落下一層密密麻麻的蟲子……”

    宮達仁並不搭腔,似乎正全神貫注地聽著。

    紫衣女子接著道:“迄今為止,隻有蠱蜜咒驅使蠱蜜蚊的效果還靠得住,夫人安排小女子演練過不止一次,算是早就看出一個門道。”

    宮達仁問道:“什麽門道?”

    “大凡屬聰慧過人喜歡讀書論事者和武功高絕特性獨立者,每每遭逢到我湖堂宮放出的‘蠱蜜蚊’後,這類人皆是犯暈得最遲,被迷魂犯呆的延時最短,卻又清醒過來最早。尤其那些性情怪異獨來獨往不畏懼官府權勢之人,無論是習文的或是練武的,都是如此,甚至還有絲毫未中招的高手,不過這類人是極少的。”紫衣女子眼前浮現過為數不多的幾個身影,心下道,如若我湖堂宮弄出了那般厲害的蟲子,夫人還用得著畏懼誰?笑話!

    “說得明白!”宮達仁聽罷點點頭,接下來似在自語,也難怪,若是這世上誰人有手段能完全掌控人們的心神,那此人必定不僅能奪江山坐龍椅,還能將其屁股下的龍椅穩固得無與倫比,傳上個千秋萬代也是極容易的。自古以來帝王們最為有效的,無不是施出各種手段讓讀書人為宮廷所用,要麽讓其獲取功名升官發財,要麽就打入十八層地獄。始終采用恩威並用的手段,剩下的桀驁不馴者就會越來越少。隻要管住了這些人手中的筆墨和腦袋上的嘴巴,其餘的草民們懂個啥算個啥?人數再多也不過如同一群渾渾沌沌雞豕蟻蟲一般任其驅使而已。可惜,我宮達仁卻不能……

    忽有一身影出現在涼亭外,一副聽後宮大人吩咐的模樣。

    宮達仁點頭道:“進來說吧。”

    “稟告大人,在那棵樹上窺視的便是秦將軍屬下的曾大人。”

    “知道了,你去吧。”宮達仁喉頭處哦了一聲,又喚過一人來吩咐道,“你去將對麵樹上的那位叫過來見我。”

    紫衣女子瞧在眼裏,隻問一句道:“小女子該告辭了,大人可還有何吩咐?”

    宮達仁突然輕聲喚道:“小紫兒——”

    紫衣女子的身形似乎微微一顫,轉瞬間便已平複,身形作禮間隻平靜地道:“小女子告——”

    “紫——”宮達仁心頭一顫,不覺間發出的聲音截住了對方話頭,跟即穩住嗓音道:“十來年了,紫兒你依舊不肯認你舅公麽?”

    “還在我幼小之時,我外婆就說過,她此生除了有兩位早已亡故的同胞姐姐外,已無任何兄弟了,小女子又何來舅公?外婆是被惡人所害,我豈能違了她老人家的遺囑?”紫衣女子已端立著身子目光竟然開始直視對方。

    “我那三姐姐!可惜我得知太晚了,也細細查尋過,是江湖上兩個流竄的惡人所為,兇手已被除滅在川蜀新都桂湖畔。”宮達仁一時竟壓抑不住心底的慌亂,但在轉瞬間便定住了心神,接著歎聲道,“你外婆——我那三姐也是——也是脾性太倔了,當初我也是為了咱們宮家才輾轉去了京城,這些年曆盡千辛萬苦方……”

    “真兇未必隻是這兩個畜生?”紫衣女子目露寒光。

    宮達仁道:“這些年來,我並未放過對其相關者的追尋。”

    紫衣女子口中似出哼聲,卻隻淡淡地道一句:“是麽?依大人的本領應該是易如反掌。”

    宮達仁略為一怔,道:“這——我是要給家中人一個交待的。”

    紫衣女子並不理會對方的話語,隻將雙手一拱,再次道聲大人告辭!轉身而去。

    宮達仁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惘然若失的神色,片刻後,見涼亭外走來一前二後的三人。兩名衛士瞧見宮大人的眼色,攔住了後麵的兩人,隻讓走在前麵的一人進了涼亭。

    宮達仁紋絲不動地受著來人恭恭敬敬地作禮,並不讓他落座,依舊將雙目盯向來人,片刻後方冷笑一聲道:“足下方才才隨同秦文彪將軍離開,這麽快又見麵了?包衣佐領曾大人你瞧,這涼亭處風景可好?”接著替自己添上一杯酒,仰頭而盡。

    “有風景、有風景,大人此處風景好……在下迴稟宮大人,是秦將軍派在下……”此刻的曾國祿麵色尷尬心下正忐忑不安,聞言後有些語無倫次。隻得低頭輕聲迴話,見對方沒應聲便又撲上一句道,“前日秉呈大人的那張……”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地掛朝對方下首的兩張空木椅處掃了一下,

    曾國祿的話猶未盡,卻見宮大人放下了小酒杯,擺手止住他,似乎在明示道,這一切我宮某人已盡知。曾國祿心下越發有些不安,心下急速地搜尋著自己當時的話語,生恐有言多必失的疏忽之處。看來是不會的,腦子裏過了一遍,他認為沒有隻言片語是針對朝中任何人的尤其是那秦文彪,心下方踏實起來。

    宮大人卻突然立起身來,將袖頭一拂朗聲道:“走吧!一同過去,我宮某人也該再會會你那位秦將軍,瞧瞧他的公事辦得怎麽樣了。”

    涼亭外的眾屬下已在傾刻間列成隊形,蜂擁著宮達仁望東而去,驛道上便呈現一支蜿蜒而行的隊伍,隊伍不長但其間閃爍著火把在朦朧中尤其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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