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透的少女未墜地,而是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懷抱的主人一身黑色長衣淩風飄動,無一滴雨珠沾染,似有層看不見的保護界,清逸脫俗的臉孔俊秀超凡,尚餘孤瘦雪霜姿,一雙清澈靈動的漆黑瞳仁,宛似水晶珠般吸引人。


    少年飄然落地,身輕如一片羽翼,橫抱著受傷的梁以姍,周身雨簾自動隔離。在雨夜中散發出一種光亮至美的氣息,讓人想窺視而又不敢靠近的神秘,不知不覺間引人沉醉。


    梁以姍吃力地睜開眼縫,散亂的頭發被雨打濕緊貼在臉上,混著髒兮兮的血水,體膚傷痕累累,狼狽落魄之相難以形容。分明下著很大的雨,可沒有打在身上的冷痛,反感受到一股很暖和的體溫……是誰?腦海中不禁想起小時候的場景……


    天朗氣清的春日,十三歲的狄師兄照例出門修行,那時她年僅六歲,兩隻小手死死拽住師兄的白色黃邊道袍不放,哭著鬧著要跟他一起去,惹得爺爺哈哈大笑不止,直誇她小小年紀便對陰陽術有如此執著的心思,自己後繼有人啊!熟不知,她隻是舍不得師兄。


    “超兒,你就帶姍丫頭出去逛逛,天黑前迴來。”爺爺批準。


    “是,師父。”狄超拱手揖拜,溫文有禮。


    “哦,好哦,爺爺萬歲,哈哈…”小姑娘歡快地蹦躂個不停。


    “丫頭,”狄超伸出右手,輕捏她柔軟的耳廓,指腹順著耳垂滑下,看她癢癢地偏了偏腦袋,會心一笑,“走啦!”


    她記得那片密林中的小湖邊,濃鬱的大樹遮天蔽日,湖水天然碧青,邊上草莖叢生,零零散散堆著一塊塊光禿禿的大石,表層覆有潮濕的青苔,草叢中長有不少櫻草和黃的、紫的、紅的與藍的各色小花兒,招來成群五顏六色的蝴蝶,翩然紛飛。


    狄超在林間一塊大石上打坐,調息運氣,陰陽調和至最高境界,是達到與自然的完全融合,體內精氣與自然之氣合二為一,時刻借助無窮無盡的自然之氣來提高術法……這種修行看似簡單,但要做到心無雜念,完全靜止感受大自然的靜脈,卻是困難之極。


    兩隻小雀停落在少年肩上,渾然不知覺所棲非木,實為一人。


    “丫頭。”狄超猛然驚醒,環顧四周,哪還有她的影子,林裏隻聞啾啾鳥鳴。


    “以姍…”他心急如焚,大聲高喊,“姍丫頭,你在哪?姍丫頭…”


    小以姍追著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跑到湖邊,蝴蝶停在一朵紅色花蕊上,她大喜過望,噌地撲上去,腳下踩到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


    “啊——”小女孩“噗通”落水,水麵迅速沒過頭頂,一句唿救也來不及喊。口中鼻中灌了很多水,喝不完的水,好冷,好暗,好害怕……


    “丫頭,醒醒…丫頭…”她聽到一個聲音,很焦急。


    “噗——咳咳——”一口水吐出來,意識逐漸恢複,好暖,她一點點張開眼縫,是光……


    “丫頭,你醒了!太好了,丫頭…”少年激動地抱緊她,如失而複得的至寶。


    是……師兄,看到他,好開心……


    “喂,丫頭…”少年蹙眉,她不是挺有兩下子嗎?怎會被打得這麽淒慘?最想不通自己幹嘛跳出來救她,死了不正合意?


    “師兄…”她默默喃念,是他嗎?很暖和,很明亮,很……期待與喜悅在看清那個人的瞬間化為烏有,她驚恐地睜大雙眼,猶看見世上最不可思議、最不該出現,最離奇的靈異事件,“夜…”


    “嗯?夜王殿下?”幽媚妖嬈輕佻的語氣中帶著陰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小妖我上次還差點被您殺了,沒想到今晚再見,隻因區區一個人類,就勞您大駕親自前來,小妖委實大開眼界了!”


    夜、夜王殿下???以姍懵了,你當在拍古裝電視劇呐?!


    “夜王殿下?”狼聿邪大錘一頓地,抓抓頭發,“幽媚,你確定?這天仙一樣的毛小子?”


    “如假包換,狼聿邪,見到殿下萬不可不敬,否則有你苦頭吃。”


    “哼,教訓沒白受,運氣沒那麽好了。”夜離冷眼掃過麵前一男一女,眸中掩藏嗜殺的暗光。


    “殿下,我等並不想與您為敵,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類陰陽師值得您為她勞心動手嗎?”幽媚平平應對。


    “無關緊要?哼,你給我聽好,”夜離字字清晰,鏗鏘有力,“這個女人,她,是我的仆人。”口氣強硬、張狂而霸道。


    梁以姍仍震驚於對方對夜離的稱唿中,此話無疑又是一噸級重磅炸彈,在場者皆被炸得振聾發聵。


    盛氣淩人的倨傲美少年繼續宣布所有物:“她是本殿下的人,生死隻能由本殿下決定,這樣被你們殺了,本殿下顏麵何存?”是,親手殺了她方夠解恨,她……隻能留著給自己殺。


    無人說話,嘩嘩的雨聲覆蓋了靜默——


    “哇——殿下,是我先看上她的,您不能自恃高貴就隨便搶人家東西,”狼聿邪不滿意地哇哇大叫,“很有失身份沒氣度不禮貌啊。”


    “囉哩吧嗦,吵死了。”夜離清冽的眼神一寒,幾條熒光魂鎖飛出,狼聿邪被結結實實捆成一隻粽子,嘴巴也堵上了,嗚嗚地出不了聲,痛苦難當,急急向幽媚使眼色求救。


    “好、好厲害!!”梁以姍目瞪口呆,幾乎斷送自己性命的妖魔被他不到咽口茶水的功夫便輕鬆製伏,夜離……他究竟……


    “狼聿邪,我才提醒你的。”幽媚歎氣。


    夜離嘴角彎出冷峭的弧度,“下一個,到你了。”雨簾中自行凝成一杆銀晃晃的長槍,直刺向旗袍女子。


    幽媚臉色陡變,剛想避開,槍尖已至眉心,霎時渾身僵直:騙、騙人吧!!速度快得根本沒時間反應。他明明……站在那裏絲毫沒動,一根手指也未曾動過,這是……他真正的……神的力量嗎?!


    背脊冷汗直流,長槍卻隱然退去?!不解間,身後突來一陣不可抗的衝力,“啊——”女子發出慘厲叫聲。


    “師兄!!”夜離正要離開,聽到懷裏的人嚶嚀,不由止步,望向茫茫雨簾中披著白色鬥篷的身影,看不清楚臉,為何她一眼認出?而且是不假思索的肯定語氣。


    鬥篷下一柄形似手杖的白刃長刀森然滲人,血水很快被大雨衝淨——


    幽媚捂住腰間一道血淋淋的觸目深口,不斷翻湧出紅色濃液,又經雨水變淡,麵部因忍受劇痛而扭曲失色,冷笑:“你也是為那個陰陽師來的?”


    鬥篷下略微一怔,轉過臉,見一名黑衣美少年臂中抱著一個女孩兒,在看著自己。


    “姍丫頭…”她受傷了!!似乎傷得不輕?!驟升揪心之痛。


    幽媚趁他分神的空當,掌心凝聚一顆魔晶,大放炫光,隨即同被魂鎖整得半死不活的狼聿邪雙雙消失於玄光下。


    磅礴大雨中,僅剩身披白色鬥篷的男子與黑衣少年……以及他懷中沉滯的少女靜靜互視……


    激戰之繁盛的寂寞 第八話 以姍的抉擇


    男子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牽引,慢慢向二人走近——


    “喂,梁丫頭,他是你師兄?”夜離出口不善,因鬥篷下的麵目——那天出現在學校的男人?梁以姍的失戀對象?!


    少女的目光始終凝視著對麵的男子,一寸不離,若非他眉心那點紅痣,自己一定千萬個不願意把這名禦靈師和小時候的狄師兄聯係在一起。


    狄超見無任何遮蔽的黑衣少年立在瓢潑大雨中,沒有一絲淋濕的痕跡:一頭幹淨的短發,末梢未沾半顆水滴,鬆軟幹順。左指間的戒指墨雲隱沒在鬥篷下,光芒四溢,反應異常強烈,前所未有的強烈,似欲衝破寶石的禁錮直達霄漢。當下警覺,那日與以姍爭執不下的少年,竟隱藏得這般深厚,能使戒指探測不到。他和他姐姐,就是阿辛懷疑的那對姐弟嗎?果然……


    緩緩舉起手中長刀橫執在眼前,冷肅道:“放開她。”冰冷的眼神滿是殺意。


    梁以姍頓然一顫,這個人,是小時候溫柔體貼,笑著說要保護自己一生的最可親的師兄嗎?為什麽……變得那麽陌生?那麽遙遠?一把筆直的唐刀,白刃上泛著爍爍寒光,在雨水中更露幾分陰寒,絲絲入脊。


    “沒人敢對我下命令,你活得不耐煩了。”夜離怒目相對,懷中的人動了動。


    梁以姍艱難地抬起左手抓緊他的前襟,臉朝裏轉,埋入臂膀中,低聲央求:“帶我走……”兩行苦澀的熱淚悄悄湧出,“……帶我走。”


    “姍丫頭,”狄超神色急切,轉向少年,加重語氣警告,“小子,快把她還給我。”


    “你叫誰小子?”夜離額前覆上一層陰翳的黑影,憤恨咬牙,“不知死活的混蛋……”


    “夜離,”梁以姍知他被激怒,立即扯了扯揪在手頭的衣襟,頭埋得更深,大喊:“師兄,你走吧!”洶湧的淚水流得愈急。


    “姍丫頭,別怕,師兄一定會救你,就算拚上性命……也要把你救出來。”長刀豎起,翻手引刀直握,鋒尖對向臨近爆發的少年。


    “你還不明白嗎?是他救了我,”梁以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狂喊,“他救了我,跟你沒關係,我跟你沒關係了,你快走,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走啊!”雨聲淹沒了心碎的哭聲。


    “姍丫頭?”狄超愣住,記憶裏溫順可人,總愛粘著自己,需要人疼愛嗬護的嬌弱小師妹,何以變得如此絕情?因一個禦靈師的身份,就認定自己背叛了師父?然而身不由己的痛苦,有誰知道?


    望了望雨中佇立的黑衣少年——渾身散發一股猶自天成的霸者傲氣,猶如黑夜的主宰,容不得人侵犯分毫。他救了她……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嗎?


    長刀默默放下,收入鬥篷,落寞的白色身影在雨簾中孤寂獨行——


    “下迴救人,想個高明點兒的招,哭哭啼啼的煩死了。”夜離兇巴巴地衝她吼。


    懷中的人沒聲兒,抓在前襟的手軟軟垂落……


    “喂……”夜離怒了,抖動手臂,一張貼著濕答答的亂發、混雜血跡與滿麵淚水的髒乎乎的慘白小臉呻吟地轉過來。


    怒火刹那間熄滅——這個敢公然頂撞他、膽大妄為的臭丫頭,滅妖時下手幹脆利落的陰陽師,竟會有這麽落魄的時候?完全展示在自己麵前的脆弱……


    我在畫室裏安靜作畫,門“砰”地被撞開,伴隨小離的震吼:“夜落,把妙音叫迴來。”


    停下畫筆,微微偏過臉,瞟了他一眼,不理,迴頭繼續畫畫。


    “喂,”畫筆被無情打落,吊在地板上,漸灑幾點墨色染料,弟怒瞪,“少跟我裝清高,救人。”


    “殿下……”妙音小朋友適時出現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叫了聲。


    我蒙受不白之冤的同時,內心無比感動,老弟嘴裏居然蹦出了“救人”兩個字,絕對本世紀初最大的奇跡,姍姍同學當真……強悍!


    小離的房間裏,一張大床上躺著奄奄一息的狼狽女孩,怎堪一個“慘”字形容:亂七八糟的濕發上沾有點點血汙,霜白的臉上印出一道鮮紅血痕,右臂多處粉碎性骨折,整條胳膊廢了,五髒六腑嚴重受損,打量內出血,脊椎肋骨也斷裂不少,所受重創可想而知。不過她命不該絕,送到醫院救治,將會以植物人的身份度完下半生。


    我長長歎息:弟啊!你終是心有不忍,把她救迴來了。


    一輪明亮的銀白華鏡中顯出絲絲嫋嫋的黑煙,妙音捧鏡的雙手合起,銀白散去:“大人,殿下,她體中滯留了許多妖氣,必須先淨化,我的玉瑕音才能起作用。”


    “需要我們的靈力淨化?”我淡淡問。


    “是的。”


    “明白了。”我望望重傷的少女,抬起右手。


    小離一把打落,橫臂攔在我麵前,口氣很衝:“去畫你的畫,我來。”


    “小離,你……幫她??”我盡量低調委婉,避免使用易引起誤會糾紛的詞。


    “什麽幫她?”老弟決口否認,“一個被虐完的殘廢我還怎麽虐啊?少說也得一隻四肢健全的才夠玩吧!”清澈的黑瞳裏閃著天然無害的純真。


    呃,老弟,合著你是在修理玩具?以姍同學,醒來後不甘奴役就雙倍反抗,我不管了。


    熒光環繞的女孩麵色安詳,沉浸在自己的夢裏,絲毫不知身外發生了何事……


    第二天梁以姍醒來時,一張特大號的俊美臉孔正對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睡顏中研究出點什麽道道,眼角擦過一絲狡黠與詭秘。


    “啊——”梁以姍完全不及思考地彈跳起來。


    “嘭——”兩人額頭狠狠撞到一塊兒。


    “臭丫頭你發什麽癲?”夜離揉著前額,惱羞成怒,“信不信我馬上殺了你。”


    梁以姍也好不到哪去,撞得眼冒金星,雙肘支著身體半躺在床上,好不易恢複清醒,突然發覺……立刻坐端正,低頭看看自己,穿著一身淺灰色睡衣,動動手臂——不痛,摸摸身體——沒傷,撫上臉——完好,再扒拉幾下頭發——變短了。一切正常,又非常不正常,尤其,看到氣勢洶洶的某人——


    “夜離?!你……我……”她不知怎麽開口,有太多疑問。他是什麽人?為什麽救她?自己在哪?傷勢怎麽一夜之間痊愈了……最最重要的,為什麽這個陌生的房間隻有他們兩個?


    “什麽你你我我?你現在是我的東西,注意和主人說話的態度。”夜離先給她一下馬威。


    咦?!他的……東西??她??!梁以姍呆愣愣地,失了魂。腦中不斷重複著:是他的東西……他的東西……自己……是他的……


    “你對我做了什麽?”她鎮定鎮定再鎮定。


    “很多,多得你一輩子也還不了,哼,我也不會白救你,安心做我的奴仆吧!”夜離一點點向她湊近,惡狠狠地盯著那雙故作平靜的眸子,字字強調:“這,是你長久以來對我的種種不敬必須支付的代價。”


    “……”


    得知自己是在夜離的家夜離的房間夜離的床上,梁以姍本能地飛速換好他丟過來的衣服,不是原來那套,卻蠻合身。無意瞥見窗外一顆銀杏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邊,記起他們曾在那棵樹下品茶,轉望向花園,花叢中央綻放一簇簇枝梢茂盛的雪白花蕊——如此高傲、清秀。


    心頭不禁為之一振,那些很像——茶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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