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嗬嗬發笑,淚水盈麵:“體統?什麽叫體統?六年前太後故意將月華夫人困在飛寰殿就是體統?月華夫人以命換命產下元澈,你們卻千方百計要害他,這就是體統?他一個六歲孩子,被你們步步緊逼,現在還說他故意忤逆,這就是體統?他是皇上的親骨肉,他是你的親孫子呀,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太後厲聲道:“逆子命格悖逆,原本就不應忝列於皇室,你居然還敢說哀家的不是!原來你早就心存怨懟,可見是蓄謀已久,還不定有什麽陰謀詭計!皇上,這樣你也不管嗎?”


    我從未在蕭琮和太後麵前失態至此,蕭琮見我痛哭,有心寬恕道:“婉婉,元澈的事再說,你先迴去。”


    太後氣極反笑:“皇上你居然眼看著她頂撞哀家而不加懲治,哀家這張老臉還要它做什麽?好好好,哀家不管,咱們東秦早晚別毀在這狐媚子和賤坯子手裏!”


    蕭琮抬起眼看她,那眼中的疲累厭倦讓人驚懼,“母後,媜兒是怎麽死的,朕知道。”


    太後不防他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怔住,陶美人不敢說話,蕭琮靜靜道:“你們別再無謂爭鬧了,大不了,朕攆了元澈出宮便是。”


    我驚道:“元澈貴為皇子,如何能放逐到宮外?”


    蕭琮不看我,隻沉聲道:“你迴去。”


    我不知道他想什麽,但見他言辭堅決,已無半分轉機似的,自己先灰了心,硬了心腸叩伏道:“皇上若要攆元澈出宮,嬪妾不敢爭辯,但元澈年幼,若是出宮,嬪妾必是要隨行的。”


    蕭琮不答話,隻吩咐左右:“去找出五皇子來,帶到朕禦前。”


    我暈頭轉向的走出紫宸殿,隻覺一切都被無形的手捏得扭曲,觸目處天旋地轉。


    剛下了幾步階梯,便見寧妃和慕容美人聞訊過來,寧妃一把托住我的手腕道:“妹妹這是怎麽了?怎麽臉色難看成這樣?”


    我哽咽的說不出話,嫣尋大致將蕭琮的意思說了,慕容黛黛道:“皇上這是要幹什麽,皇室血脈何等尊貴,怎麽能攆出宮去?”


    寧妃思慮道:“元澈年幼,斷不能在宮外教養。皇上不是這樣糊塗的人,大約是有別的深意。你先迴去歇一歇,我進去再勸勸,皇上原本寬厚,隻架不住有人往岔道上引。”


    我強忍著點頭謝過,她們也隻是略勸了幾句,便忙忙的進殿去了。


    嫣尋扶著我上了步輦,皺眉道:“本來是小事,竟被太後這樣小題大做。皇上說那話或許有其他意思,娘娘剛才卻不該湊趣。”


    隨著步輦的搖晃,我已經冷靜了下來。迴想起剛才負氣,自己也覺得氣極失態,隻是覆水難收,若元澈被重罰,我也不能獨善其身;如他真的要出宮,我也隻能陪著他才能求一個心安。


    元澈被帶去已經三四個時辰,我來迴踱步,心裏忐忑不安。


    天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我倚在闌幹雕花大柱旁定定的朝外看,蕭琮不許我出去,我隻能在原地等待。


    暮色藹藹,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走近,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撲撲的,一搭一搭,像被減去羽翼無法展開的鳥翅。明黃的袍子在日光下曾是那樣耀眼,卻也被這夜色吞噬殆盡。


    我心裏涼透,卻不得不問:“元澈呢?”


    蕭琮靜靜看著我,一言不發。我心痛的快要窒息,驟的從低矮的闌幹處躍下,狠狠咬住他的肩膀,眼淚奔湧而出。


    “你好狠的心,你居然下得了手!你居然下得了手!”我嗚咽著控訴,悲慟欲絕。


    “朕把他關在禦書房裏思過,有羽林軍守著,沒有人能對他下手。”


    我驀然仰起頭,蕭琮充滿了憐愛,“婉婉,你太衝動了。”


    我鬆開牙齒,嘴裏有微微的血腥味道,我那樣氣,居然把他咬出了血!


    蕭琮的神色冷清而理智:“朕曾經跟你說過,身為天子,也有萬般無奈。朕的皇位是王家扶持起來的,所以即便母後如何頤指氣使,朕也決不能與她相悖,起碼現在不能。”


    我哽咽道:“可是她那樣對元澈……”


    蕭琮撫上肩頭,微微皺眉道:“她不能容忍他姓的血脈有機會做儲君,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我大驚失色:“原來你都知道!”


    蕭琮苦笑道:“知道又如何?朝中群臣多為王氏爪牙,朕若是不對母後事事順從陽奉陰違,今日坐在龍椅上的便是恭王慶王一流了。”但他旋即又振奮道:“好在朕布下了一張網,現在收攏還不是時候。再等等,會有一網打盡的那天。”


    我愣愣的望著他,“那麽你從小冷落元澈也是為了他好?”


    蕭琮臉色一滯:“也不全是,媜兒為了他死,朕心裏還是有芥蒂的。”


    他不待我說話,又道:“朕近來常想,如果他這一生能夠平平安安的做一介富貴閑人,又有什麽不好?”


    我望著他,深深道:“可惜他已經出生在帝王之家,沒得悔改。”


    蕭琮凝視衣袍上的龍紋,任夜風在臉龐上拍打,良久良久。


    第二十七章 世事難兩全


    夜色濃濃的罩上來,屋裏熏著的蘇合香已經燃盡。


    蕭琮握住我的手,靜靜不語,我的手貼在他的胸膛,能夠感覺到那裏麵有一顆疲憊但搏動有力的心。


    “婉婉,你們母子繼續留在宮中,遲早要與母後交鋒,我實在無法每一次都偏向你。”


    我緊緊依偎著他:“是,我也知道。”


    蕭琮歎一聲,“若是真讓元澈出宮,一來我不放心,二來你誓必要跟著去,我也不舍得。”


    他扭了頭看我:“婉婉,你可否與陶美人一樣?若是能討得母後歡心,或許還有轉圜。”


    我冷了臉道:“別說我為了媜兒不肯,即便我肯,太後會容得下我們母子嗎?你是仁義寬厚,可別人未必都是既往不咎的!”


    蕭琮默然,許是想起了太後小氣記仇的性子。


    良久,他道:“皇後的病怕是不中用了,小姨私自離家,她又無意揭開了元澈的身世,這兩樁事像是雪上加霜,今日竟然咳出血來,太醫診過,說怕是熬成了癆病。”


    我撫著他的肩膀,看著自己刻下的兩行牙印,低低道:“我聽說薛家有意送薛二小姐入宮,二小姐不肯,因此才跑的。”


    蕭琮道:“是麽?我已經下旨為皇後祈福不再選妃,怎的薛家還這樣。”


    我試探道:“難道你一點風聲也沒聽說?”


    蕭琮搖頭,“內憂外患,我沒那樣心思。況且小姨在我眼裏就是個孩子,如何能變為枕邊人?”


    他見我如釋重負,伸手將我深深攬進懷裏,動情道:“隻有你在身側,我才覺得心安。”


    我緊緊偎著他,聽他歎息說:“元澈今日受激,我看著倒沉靜陰鷙了起來,這不是好勢頭,你要想個法子疏導疏導他。我最擔心便是他受不住,自暴自棄,反倒辜負你我為人父母的一片心了。”


    我點點頭,禁不住負氣道:“若不是陶美人說的那些話,元澈也不至於這樣苦楚。你既然知道她是太後的幫兇,為何還要偏聽偏信?”


    蕭琮有些困意,恍惚道:“阿柔還好,她隻是柔弱怯懦,不得不聽命於母後罷了。”


    我不意他對陶映柔印象這樣好,頓時大失所望,“她這樣好?原來是我枉做小人。”


    許是聽出我語氣裏的不滿,蕭琮翻身摟住我道:“你什麽都好,就是心眼略略小些。你也說後宮爭鬥不斷,阿柔若是沒有一點心機,如何保護她自己和元晟?婉婉,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牽掛著元澈,也無心爭風吃醋,隻惴惴道:“那麽元澈的事究竟如何處置?”


    蕭琮寧神道:“母後有心重懲……”


    我氣的翻身背朝著他道:“自己的孩子分明先受了委屈,卻還要被太後折騰淩辱。都說不啞不聾難做家翁,你也當爹的也太省事了!既然如此,索性都撂開手不管,隨便太後如何處置,大不了,我陪元澈一起去地下見媜兒!”


    蕭琮啞然失笑,扳過我的肩膀道:“元澈是我的孩兒,母後有心重懲,我卻不能真的重懲。隻是若繼續留他在宮中,遲早會在立儲的事情上出岔子。若說讓他出宮做個富貴閑人,你又不情不願,況且也不安全。”


    他想一想,鄭重道:“朕想效法漢帝,封元澈為藩王,讓你陪他到封地去。”


    我睜大了眼睛,蕭琮又安慰我:“你也別急,朕想過了,元澈出去,元倬倒罷了,元晟自然也要跟著出去。到時阿柔也隨元晟去封地,一來免得你疑心,二來兩個孩子都離京城遠遠的,母後也不至於再生出事端。”


    我半撐起身子,望著他道:“可是如此豈非如了太後的願?皇子們都去了封地,她再給你找些王家的美人,生了皇子名正言順的做太子,你也正好兩不得罪!”


    蕭琮輕輕刮著我的鼻梁,“昔日是何等聰慧,怎的現如今倒傻了?母後的算盤打得精,焉知旁人就不是?”


    我恍然大悟,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若我和陶美人各自隨孩子去了封地,七家自然會爭先找機會送人入宮承寵,誰也不會閑著,誰也不會讓著誰。”


    蕭琮道:“正是,到時候七家你爭我奪,母後有得忙了,又怎麽會再計算宮外的你們?”


    他思慮的極周到,為我和元澈的後路安排的也不落人口實。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為何他會在太後麵前說讓元澈出宮的話,原來他早就洞察一切,故意在太後麵前演一出戲。


    我心下釋然,佯怒道:“這主意你是早打好了吧,攆了我這個醋壇子,接那些新鮮年輕的進宮,正好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


    蕭琮捉了我的手在頰邊,笑道:“你放心,你走了之後,我自當惜福養身,夜夜笙歌也不過做做樣子罷了,食髓知味,庸脂俗粉又如何能與我的婉婉相比?”


    我貼著他的胸口,想起即將麵臨的離別,淡淡的愁緒湧上心頭,蕭琮低低道:“婉婉,我隻是舍不得你。”


    我歎一聲,迴應他道:“我也是。”


    他猶豫片刻,又道:“不然,咱們另外再想別的法子?”


    我掩上他的唇,“這已是最好的法子,既能堵了攸攸之口,又能讓太後挑不出刺兒,對元澈也是一種曆練。”


    蕭琮欣慰道:“你不怪我就好。”


    我勉強擠出笑容,“明知道夫君是為我們好,我又怎麽會責怪埋怨?”


    蕭琮語氣酸澀,“我雖然不是那樣喜歡元澈,但他畢竟是媜兒的骨肉,若是任由母後胡來,我和你便對不起媜兒。如今,送你們去封地雖不是萬全之策,也能保得你們萬一。以後元澈長大,貴為王爵,那時王氏便再也奈何不了你們。”


    他倏然緊緊摟住我,“婉婉,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我如何不能理解?即便貴為帝王,也不是隨心所欲所向披靡的,他和普通人一樣,也有苦衷,也有掣肘,也有不情不願。他無法公然與太後對立,卻暗裏盡了所能去保護我和元澈。


    我枕在他的胳膊上,說不出的繾綣難舍。


    夠了,有他這份心,足夠了。


    隔了兩日,蕭琮傳召元倬元澈元晟去宣政殿受封。


    我換了素淨的衣裳,褪下首飾珠玉,隻在發髻上別了一枚沒有珠毓的和田碧玉簪,戴一對水頭極通透的翡翠玉鐲,既肅穆端莊,又不失身份。


    元澈低聲道:“不過是幾步路,母妃不必親自去送兒臣的。”


    我拉著他的手,蹲下身去看著他的眼睛,“好孩子,為了你這一聲‘母妃’,母妃也是要親自去的。你父皇為了你費盡心思,隻不能對外人言說。不要怪你父皇,他是愛你的,你現在還小,未必能夠體會,但母妃希望你能體諒你父皇的難處與苦心。”


    元澈伸手撫上我的臉,“母妃,父皇說我……說我母親是宮裏最美麗的女子,是嗎?”


    我不意他提起媜兒,心中苦楚,“是,你母親笑起來猶如春花燦爛,她那樣有活力,身份又尊貴,確是宮中最美的女子。”


    元澈的聲音低沉下去,“可是因為我的出生,她卻死了。”


    “不!”我捧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你母親原本是可以平安生下你的,她,她是被人故意耽擱了召太醫的時辰……”


    六年前的血腥味道又氤氳起來,鋪天蓋地的血色,媜兒蒼白的臉,每個人額頭上的汗,蕭琮的慟哭,陶映柔的鱷魚眼淚,太後的獰笑……所有的一切都那樣清晰,那樣讓人不可遺忘!


    元澈捏緊了我的手:“母妃,我母親究竟是怎麽死的?你告訴我,是誰故意耽擱我母親生產?是誰?”


    是太後,是太後!


    這句話奔湧著朝我的口齒間撲去,我卻不能說出口。


    今天正是元澈封王的日子,群臣齊聚,太後的鑾駕也在宣政殿,如果我告訴了元澈,稚子護母,他必定不能忍住質詢的心。到時在大殿上與太後頂撞,蕭琮的一番苦心就全都白費了!


    我不能,現在還不是時候!


    “母妃,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訴我啊!”元澈的聲音那樣急促,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我靜了靜心,平靜道:“元澈,如果母妃告訴了你,你會怎麽做?”


    元澈咬牙道:“我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


    我問:“怎麽殺?”,我拎起他佩戴的西域匕首,“用這個嗎?你的力氣有多大,你確定可以一刀斃命?還是說你確定可以有機會刺下那一刀?退一萬步說,你殺了他,殺人償命,你怎麽辦?母妃怎麽辦?通通為那個人殉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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