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鈺一雙眼在我身上打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迫使他答應替我做事,不光讓我平安誕下孩子,還要讓他想盡辦法為我調理身體,必要時也可以將有人下毒改變我體質一事告訴他。


    他收迴目光,“娘娘纖弱之軀居然蘊藏如此堅定意誌,微臣始料未及。”


    我撫上隆起的肚子,怫然道:“凡為人母,誰不是勇者?”


    崔鈺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待娘娘稟過皇上,微臣便可準備催生湯了。此事宜早不宜遲,請娘娘自己拿捏。”


    我心頭一喜,這便是答應了麽?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那麽便有勞崔大人了!”


    他也笑了,目光落在我臉上,凝神片刻,似乎自己驚了一跳,忙忙起身告辭而去。


    嫣尋見我長久坐著,腰間如意下垂著的流蘇綹子打了結,半蹲著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這位崔大人好生奇怪,一開始死活不依,現在為了本書倒鬆了口。”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他又不傻,《青囊書》是華佗畢生心血,此書將華佗畢生心血、行醫經驗一一記載,乃是醫者至寶。別說是他,便換禦醫監任一太醫,隻怕也狗顛兒似的來應承。”


    嫣尋笑道:“既如此,崔大人性子古怪孤僻,娘娘又何必跟他多費唇舌?換個人豈不一樣?”


    我輕言道:“如何能一樣?崔鈺是駙馬府的人,世出貴族,又剛迴東秦,不依附於宮中任意一位娘娘,對我沒有加害之心。他雖年輕,但看皇上對他的器重便知道醫術不差,我嘴上雖說不怕,心裏難免恐懼,有個穩妥的禦醫在身邊,也踏實一些。”


    嫣尋接口道:“這倒不差,隻是皇上那裏怎麽說的過去?”


    我早已喝完了那盅蜜,此時望著盅蓋上的閃金福字出神,緩聲道:“暫時不要說。等到催產那天,待我喝了湯藥,你再去稟報。”


    嫣尋詫道:“隻怕皇上知道了龍顏大怒……”


    我歎息一聲,“管不了那麽多了,總不能眼睜睜讓孩子死在腹內。”


    終是無話,一把吐穀渾所貢的蘇合香在座側的錯金天竺雙耳銅爐裏煦煦燃燒,似有若無的淡淡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聲接一聲的喟歎中,連我的麵容亦愈加顯得迷離起來。


    第六十三章 乳燕雛鶯頻弄語


    去樂成殿送賀禮的人是李順和錦心,他二人迴來時一臉晦氣,想必在樂成殿受了好一頓排揎。


    彼時我正等著崔鈺的催生湯,見李順惱色不減,錦心不言不語,還間或抹去眼角殘留的淚痕。便皺了眉道:“好好的怎麽哭了?誰欺負你們了不成?”


    錦心話到嘴邊又忍住道:“原沒有什麽,左不過是有些狗眼看人低的。”


    雲意道:“好奴婢,你主子娘娘快生了,便是受了再多的氣也須得忍著,等到她生下帝裔,看誰還敢輕看你們半分。”


    錦心勉強笑笑,道:“奴婢不怕被人看輕,隻求娘娘母子平安無事。”


    說話間,崔鈺已經悄然而至。


    藥盞轉瞬送至眼前,濃濃的藥味氤氳而來,我扶住嫣尋手中的藥盞,緩緩靠近唇邊,我動作越慢,便越覺那琉璃藥盞似有千斤重,褐色接近暗紅的藥湯在輕顫的手中晃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雲意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緊張道:“妹妹,不然……不然不要喝了,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我的心在一刹那間產生了動搖,還有二十來天就足月了,當真今天不生的話,它能不能平安挨到那一天去?剛才它還踢了我一腳,萬一我不喝下催生湯,明天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呢?失去它,即便以後還會懷孕,失去的這一個也永遠迴不來。漫漫歲月,我能承受後悔帶來的痛苦嗎?


    崔鈺的聲音遙遙傳來:“想想你要的結果,不要多想旁的。”


    我搖搖頭,將所有的脆弱與猶豫拋諸腦後。


    閉上眼,深深唿吸,在眾人或擔心焦灼或淡漠平靜的目光中,借著嫣尋的手將催生湯一飲而盡。


    沙漏滴答,日光一分分明亮起來,明晃晃地照到地上。天氣日漸寒冷,風聲颯颯作響,天色明澈如一泓碧水。


    內殿靜得像一潭死水,我躺在榻上,小腹已經開始陣痛。


    那種痛,一開始隱隱約約,像小蛇在身上蜿蜒,抓捏不著。後來慢慢明顯,現出猙獰的麵孔,仿佛刀絞一般,讓我好幾次不由自主的屏住唿吸。痛的那樣凜冽,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在腹中翻江倒海,無數的洪流在我體內奔騰,衝撞的每一寸骨節都快要碎裂。


    雲意緊緊握住我的右手,不停為我擦拭臉上的冷汗。我腹中急痛欲裂,連含參片的力氣都沒有。


    雲意急的快要哭出聲,質問道:“她怎麽疼的這樣厲害?究竟怎麽樣?”


    崔鈺的聲音穩如泰山:“生孩子都是這樣,沈芳儀無需驚恐。”又對我道:“娘娘且忍耐一陣,等微臣示意才可用力。”


    我艱難點頭,雲意又等了一刻,見我痛的冷汗涔涔,不禁催促道:“還不快去稟報皇上!”


    崔鈺並未阻止,想必時間也差不多了。嫣尋應一聲兒,忙喚了錦心去宣政殿啟奏蕭琮。


    恰好這一刻疼痛稍減,我掙紮著吩咐:“就說我突然陣痛發作,萬萬不可如實稟報說是催生所致!”


    錦心喏一聲,和李順慌慌張張去了。


    產婆和接引宮人得了消息,也頂著風飛奔著過來。那產婆熟練的安排一切生產所用器具,又吩咐人多多的燒滾水,準備剪刀並繈褓被褥。


    疼痛又一次襲來,我用左手緊緊攥住身下柔軟的魚戲蓮葉駝毛毯,殘餘的冷靜告訴我,崔鈺既然如此鎮定,想必問題不大。我心中一喜,似乎再痛再苦也有了奔頭。


    我在巨痛中輾轉,忍耐著想要墜力向下的欲望。直到聽見崔鈺說了聲“用力!”,產婆上前解開我的裙帶褻衣,我才如同蒙了大赦一般開始用盡全身力氣去掙紮,崔鈺繞到暖閣外麵,隔著影紅灑花簇錦軟簾不停催促著我:“娘娘務必忍住疼,生產時間拖得越長,帝裔的性命越是危險!”


    他的聲音在耳畔環繞,我偏頭看著那軟簾簇簇而動,仿若一個紅色的空洞。寢殿內宮人穿梭不停,產婆也急出一臉大汗,我已經痛的昏沉,頻頻用力仍不得要領,隻記得在最後墮入黑暗之前,聽見剪刀相錯清脆的一聲響,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似有若無的在腦中嗡嗡徘徊。


    我神思一泄,手指自然鬆開,疼痛與疲憊最終席卷了我。


    睜開眼時,仍是白晝,我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浮生一世,好像在夢中盡數走遍。


    雲意見我醒了,忙扶住我道:“還不躺著,可是受了大罪了。”


    我環視周圍,隻有平日的宮人伺候著,並不見嫣尋和孩子。我急了:“姐姐,我的孩子呢?你們把它抱到哪裏去了?”


    雲意含笑道:“看把你急的,公主那麽小,你又暈厥過去半天,不讓奶娘喂她吃奶如何是好?”


    說話間殿中垂下的幔簾被人掀開,兩排宮人內監盛裝斂容站立,唯有一個眼生的宮人懷抱著小小的繈褓坐著喂奶,旁邊微笑佇立的是嫣尋。見我問起,嫣尋忙抱了孩子給我看。


    粉紅色皺皺的小臉現在眼前,五官清晰可辨蕭琮的影子。


    我下意識的撫上肚子,那裏平坦一片。曾經在裏麵的生靈,如今便是眼前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女孩兒麽?我也不知是怎麽了,瞬間產生了極大的失落。曾經與我血肉相融的孩子,讓我甘願冒險的孩子,在我腦中勾勒過千萬次的孩子,現在真實的出現在麵前,為什麽我會覺得悵然若失,不複懷孕時的踏實穩定?


    雲意見我不說話,蹙眉道:“妹妹,你嫌她是女孩兒,不喜歡麽?”


    我微微搖頭,撐著伸手抱過她來。


    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雖然短,卻帶了一點自然卷,像我;黑而純淨的眼睛,弧度挺順的鼻梁,微翹的嘴唇,像她的父親;


    許是打斷了她吃奶的興致,在我懷裏略停了停,她便嚎啕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聲音響亮,淚水像條小溪似的在臉上蜿蜒。


    我手足無措,說不出來的心疼驟然升騰,下意識的拍撫著她,嘴裏發出“哦哦”的聲音,想要哄她不哭,隻是於事無補。


    雲意從我手裏抱過女兒遞給奶娘,按了我躺下道:“打頭不敢給孩子吃奶,喂她喝了好一頓清水,這會子想必餓的厲害,讓她先吃飽了你再抱吧。”


    我又想起一事,忙問道:“崔鈺呢?孩子有沒有事?他有沒有好好診診?”


    雲意嗔道:“罷了喲,你操的都是什麽心。要是你和孩子有個什麽,誰還敢優哉遊哉的在這裏閑著?不光你好好的,孩子也健康得很,一點沒有被寒毒荼害的症狀!真真是神授之命。”


    我遙遙望著吧唧有聲的孩子,手裏捂著湯婆子,這才注意到內殿裏多了那麽多人。雖然無力,仍掙紮著想坐起來。


    雲意道:“皇後親自來看過孩子,你還在昏睡,她坐了一會子才走。這些人都是太皇太後和太後吩咐下的,因著下雪了,不便過來,讓你好生養著,放晴了就來看你。”她看了看自鳴鍾又說,“這會兒過了快兩個時辰,皇上也快退朝了。”


    殿內熏爐又增添了不少,室內溫暖如春。


    有宮人奉上湯藥,我趴在雲意身上就著她的手喝完,早有小宮女備下錦緞軟靠靠在雕花床柱上,又在外間焚了一室清淡的香。


    雲意為我纏上厚厚的額帶,一壁絮絮道萬不可受涼,一壁命人多備幾個湯婆子,複又命人給奶娘燉肘子發奶。我見她忙進忙出,對我和孩子無比上心,不禁心中寬慰。她對我的好與別人不同,沒有利益牽扯,不為盛衰變遷,當真是裝不出來的。


    忽而聽得外麵庭院人聲鼎沸,“恭迎皇上”“給皇上賀喜”之聲不絕於耳,知道是蕭琮來了。雲意迅速的為我整理了一下儀表,將鬢邊亂發撩到耳後,便盈盈在門口拜倒接駕。


    蕭琮進來時,眼角眉梢的喜氣笑意遮都遮不住,他虛扶了雲意一把道:“朕忙於國事,有勞愛卿為朕照顧婕妤。”


    雲意淡淡笑著說不敢當,身子卻避忌著退到一旁。


    蕭琮抱過孩子,笑逐顏開道:“這孩子長得玲瓏,像你!”


    我見他真心喜歡,一掃之前惘然若失的感覺,自然也是高興的。他把孩子交給奶娘,側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歎息著道:“你受苦了。”


    我道:“嬪妾不苦,隻可惜是個女孩兒,隻怕太後和皇上不喜歡……”


    蕭琮輕笑:“老人家是喜歡男孫一些,不過朕喜歡女兒,福康身子不好,寧妃不讓她出來走動,如今你生了女兒,也算是朕的幸事。”


    我仰起頭,定定望著他,一時四目交匯,忘了今夕是何夕。


    雲意笑道:“小公主還沒有名字呢,請皇上賜名及封號。”


    蕭琮悟過來,開懷道:“正是呢,今日兵部上書,南粵叛亂平定。公主的封號……就叫永定。至於小字……”


    他瞥我一眼,“玉軟雲嬌,意真高潔,喚做玉真吧,蕭玉真。”


    玉真仿佛聽到我們在說她似的,忽而哇哇大哭起來。蕭琮立即起身去乳娘手裏抱過她來哄著,那樣子當真疼愛的緊。


    我斜倚著床柱,目光籠罩住蕭琮。他看玉真的目光那樣的溫暖堅定,全無半點不耐,周身籠著如願以償的光暈,似乎這一切就是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


    第六十四章 安穩錦屏今夜夢


    禦前行走內監將玉真的封號小字記在玉牒上傳了出去,一時間館內的宮人和蕭琮隨身的內監們在殿外黑壓壓的跪了一庭院,齊聲給蕭琮賀喜。蕭琮高興,便百金千貫的賞了起來。


    聽聞我醒轉無恙,後宮眾人原是要來看看我和玉真,但蕭琮怕人多了吵鬧讓我受驚,便明令頭三天一概不許閑雜人等靠近慕華館,隻許禦醫禦膳等進出。


    直到三日過後,崔鈺言明並無大礙,蕭琮又點了頭,一眾妃嬪才敢跟了過來,連寧妃也架不住福康撒嬌,帶了她一並過來。


    郭貴人逗著乳娘懷裏的玉真,笑著對眾人說道:“永定公主額頭飽滿,濃眉大眼,端的是粉雕玉啄。”


    裕妃湊過去看,拿手在玉真臉上輕輕一捏笑道:“好滑膩的皮膚——最難得是不哭鬧,這一點比福康小時候可是好多了!”


    我見寧妃臉色一暗,忙漫聲道:“裕妃娘娘別誇她,適才還哭鬧個不休呢,想是這會兒累了才止了哭。嬪妾還想著,永定長大了若是有福康一半乖巧就謝天謝地了。”


    裕妃噗嗤一笑道:“福康乖巧?你是沒見著她兩三歲皮實的那樣兒,和野猴兒似的,永定要是像她,不把慕華館翻過來不算完呢!”


    眾人都笑起來,連寧妃也嘴角含笑,想是憶起了福康小時候的樣子。


    正吃著茶,和妃道:“寶婕妤,等永定滿了月,抱她去紫宸殿給皇後磕個頭吧。你發作時尚不足月,皇後擔心你和孩子有個好歹,親自去靈符應聖院給你們母女求了平安簽,還發願一年茹素。這份恩典,總該是要去謝恩的。”


    我還不及答話,裕妃接口道:“正是呢,連那位生皇子的也沒有這份兒殊榮,皇後倒是對公主上心得多,確是應當去磕個頭謝恩。”


    雲意聽到“皇子”“公主”二詞涇渭分明,當即拉下了臉,我忙笑道:“娘娘說的是!”又吩咐宮人端上栗子糕,酥炸奶油卷,陳皮梅,九層桂花糖等吃食上來,才算岔過去。


    陶映柔向來溫順嫻靜,又跳得好一曲胡旋舞,很是討蕭琮喜歡。聽說前幾日剛晉了她為才人,此時她也與眾人一起說笑,忽然“咦”一聲道:“怎麽不見裴充衣?也不見陸充華?”


    從她們一進來,我已經瞥見鶯鶯燕燕裏沒有媜兒,想必她也不屑與眾人一起來我這裏錦上添花。


    寧妃道:“陸充華在樂成殿……你們也知道,珍淑媛的性子是不放心別人的。”


    我正驚異陸彩鶯何時得到劉娉如此信任時,裕妃又笑起來:“裴充衣雖然是寶婕妤的親妹,可是兩人性子真是天差地別。果然嫡出和庶出的就是不一樣,這樣的場合也使小性兒,當真是不識大體!”


    和妃揚聲道:“裴充衣病了,別混說。”


    我也寧和微笑:“妹妹差人來過,確實是病了,是嬪妾讓她安心養著,不必拘於一時。”


    裕妃撇一撇嘴,撚起一枚醃漬梅子入口,不置可否。


    眾人未走,蕭琮又來了。當下一片花團錦簇將他擁住,唧喳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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