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懷抱溫暖踏實,在來不及反應中,我的慌亂轉瞬即逝。


    “為什麽你總要這樣端著?朕不是你的依靠嗎,為什麽你什麽事都不告訴朕,什麽事都要朕自己去猜,要朕自己去想?婉卿,你可記得當初你說過‘你與別人不一樣’,朕一直等著,等著你的改變,可是你總讓朕失望!”


    我哽咽道:“嬪妾不祥,總是牽扯出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端……”


    蕭琮歎氣:“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知道朕為什麽生氣。”


    我緊緊抓著他胸前的明黃料子,腦中一片空白恍惚。


    我不如雲意,不如媜兒,甚至不如劉娉……


    那是一方最晴朗的天,如今卻因著我剪不斷理還亂的往日情懷布滿陰霾。那是一個對我寄予過希望和托付的人,如今卻為了保全怯懦無能的我而焦頭爛額。


    他撫上我的頭,輕輕順著腦後蜿蜒而下:“那些又算得了什麽大事?朕隻慪你心眼太大!朕寬慰郭貴人幾句,你便笑言朕對她榮寵極深。你那樣淡淡的樣子,莫非從來不把朕放在心上?這次指環的事,皆因你素日裏鮮對朕講真話,若非如此,朕又何須興師動眾?在你心裏,朕是昏庸無能聽信讒言的人嗎?朕惱你,是因為你總是虛與委蛇,從不肯對朕坦言!”


    璀璨的宮燈下,殿內擺放的晚香玉和旋覆花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我埋首在蕭琮胸前,聽他說道:“朕飲酒從來不醉,怎會連你與裴媜都分不出來?筵席未散,朕便念著來看你,你卻這樣寒朕的心……”


    我一時感懷,抽泣道:“還說!您傷起人的心來,何嚐不是千刀萬剮般的厲害?”


    蕭琮納悶道:“朕自問將你視若珍寶,何時舍得傷你,偏你還委屈?”


    我憶起他在摘星殿對郭芸的柔聲安撫,對媜兒的格外高看,對劉娉的周到賞賜,心裏便不痛快起來,別別扭扭道:“您是天子,自然記不得那些瑣事。”


    蕭琮用手捏住我的下巴,輕輕抬起道:“別打岔,到底為了什麽事?”


    “沒事。”我說完,想著自己怎麽也逐漸沾惹了拈酸吃醋的毛病,倒先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他偏偏又掰起我的下顎來,饒有興趣的看了半晌,忽然露出笑意道:“適才朕故意說起飛寰殿,讓你傷心了。可是為的這個?”


    我緋紅了臉:“您別混說,沒有的事,嬪妾怎麽敢犯善妒之罪?”


    蕭琮勾起唇角,湊近在我唇上輕輕一啄:“婉卿嬌羞,媚不自勝。”


    我頓覺周身血液上湧,臉上的紅潮隻怕都要飛出去,忙的一把推開他。卻不防被他勾住手,又重被他緊緊抱住。


    “朕乍見你淡漠的樣子,心裏就有氣,真想將你嵌進懷裏,又怕太過用力傷著咱們的孩子。稍微攬的虛一點,心中又不自在。你答應朕,以後在他人麵前也倒罷了,在朕跟前可要像今日這樣,想哭便哭,想鬧便鬧,別讓朕空對著紙紮的美人兒就好。”


    蕭琮言語間自然流露出來的溫柔讓我如沐春風,先前的委屈別扭一掃而空。和他豁達的性格相比,倒顯出我的小心眼來。


    腹內孩兒猛的踢了我一腳,蕭琮與我貼身站著,自然也有些感觸。他戲謔道:“你看,這可不是朕胡說,連孩兒也怪你了!”


    殿內靜寂,間或有不知名的鳥在樹的枝椏嘰喳一聲。我抽了抽鼻子,還覺得委屈,想哭,卻止不住心中暖意湧動。


    門楣外有人影輕微晃動,蕭琮朗聲道:“別杵在外邊了,還不打水給你們娘娘盥洗!”


    錦心的聲音脆脆的應了,不一時便打簾子進來,身後的宮人魚貫而入。


    蕭琮丟開手去,歪著坐上芙蓉小榻,帶著三分酒意直勾勾看我,嘴角帶笑。


    錦心初進來時還小心的偷看我與蕭琮的神色,見我與他之間掩飾不住的脈脈含情,倒比往常更勝幾分,鬥膽說笑道:“皇上很久沒有來過了,奴婢看皇上有些酒意,今夜可是順道來娘娘這裏喝杯茶的?”


    宮人正服侍我淨手,我略偏了頭道:“沒正形的東西,皇上寬厚,你倒忘了規矩!”


    “罵她做什麽?”蕭琮懶洋洋道,“朕來了這半日,你也不說好生服侍。奴婢說要奉茶,你還攔三阻四。莫非你圖清淨,連杯茶也舍不得給朕?”


    我知道他是說笑,瀝淨了手上的水,取過厚厚的麵巾擦手笑道:“古人有雲‘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嬪妾還隻不信,哪有這樣不識趣的人,自己夜半三更睡不著,非得吵得別人給他烹茶吃。今日皇上算是讓嬪妾開眼界了。”


    蕭琮撐不住笑:“就是這樣頑皮!朕慣著你,你越發蹬鼻子上臉!”


    第六十章 雨後全無葉底花


    蕭琮笑意朗朗,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我洗淨了臉龐上的淚痕,借著煦煦的熱氣狠狠敷了把臉。夜來拿了新研磨的紫茉/莉花粉為我勻麵,蕭琮笑問:“這麽晚了還梳洗的這麽齊整,是要去哪裏逛?”


    我迴過頭嬌嗔道:“誰要出去逛了?難道在您麵前非要蓬頭垢麵的才好?”


    他接過錦心奉上的香茗,微闔了眼睛,捉狹道:“你便是拾掇成天仙朕又何樂而不為?隻不過你產期將近,若想著胡鬧,朕斷然不可依你。”


    他故意將“胡鬧”二字咬的緩慢,眼神在我周身梭巡,臉上掛著壞笑,我初初沒明白,等悟過來便鬧了個大紅臉,起身作勢要擂他。


    剛走了幾步,便因著步履蹣跚,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好在並未摔倒,隻是心裏唬了好大一跳,後背黏黏的出了些冷汗,心也似乎快從腔子裏蹦出來一樣。


    我自己還好,殿內其他人都嚇的白了臉。我剛想開口調笑幾句,忽覺小腹墜漲,往日那股奇異的的感覺又升騰起來,而且趨勢越來越明顯。


    蕭琮見我捂住小腹表情僵硬,臉上的笑容刹那凝固,忙的一躍而起將我扶住。


    “我……我腹中好難過……”我聲音發抖的從腔子裏逼出這句話,便再難成句。汗珠從額頭大滴大滴滲出,須臾便浸濕了額發。我渾身虛軟,像一堆泥似的癱在他懷裏。


    錦心畢竟是個沒成親的女孩子,頓時慌得手足無措,好在夜來鎮定穩重,忙高聲喚人傳太醫,一眾宮人內監打水的打水,奉湯的奉湯,傳喚的傳喚,在殿內忙碌穿梭


    蕭琮握緊我的手,焦灼不安道:“這是怎麽了?不是下月才滿麽?為何難受成這樣?”又想起什麽,“嫣尋去哪裏了?素日不是她貼身伺候你嗎?這會子上哪裏受用去了?”


    我見他額角青筋畢現,想是又氣又急,咬著牙迴道:“皇上別怪,是嬪妾讓她去禦膳吩咐宵夜……”


    蕭琮見我說話艱難,心疼道:“朕知道了,快別說話。”


    腹中的動靜越發頻繁,似乎胎兒就要破腹而出,我心裏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害怕又緊張,禁不住牙齒咯咯打顫。


    酸,漲,似乎有一隻手死命的拖著我,要將我墜進煉獄的深處。


    我驚惶的抓著蕭琮的手臂,睫毛閃動的像脫體的蝶翼。他一壁斥責禦醫怎麽還沒到,一壁溫聲哄我:“別怕,朕在這裏陪著你,別怕!”在他的軟語溫存下,我漸漸平息下心中的慌張,隻是依舊無法遏製席卷而來的恐懼。


    崔鈺的身影很快出現,他見我大汗淋漓癱軟無力的樣子,忙上前一揖算是為禮,轉瞬取出一枚絳紅色藥丸喂我服下,又搭上我的脈搏,不一時,眉間簇起漠漠的愁雲。


    我見他臉色有異,心裏便打起了鼓。


    蕭琮問道:“怎樣?是要生了?”


    崔鈺搖頭,抿緊了唇,又讓我張嘴看了看舌苔,兼之眼眸瞳孔,半晌沉聲道:“娘娘覺得疼嗎?”


    我艱難搖頭,崔鈺又問:“可是隻覺腹中酸漲無比?”


    蕭琮見我點頭,忙道:“這是何故?”


    崔鈺沒有直接迴答,隻說道:“下月才是娘娘產期,況且今日異變也並非生產之兆……”


    蕭琮急了:“那究竟是怎樣?礙不礙事?”


    崔鈺沉吟道:“娘娘胎動實屬異常,不瞞皇上,娘娘之前便常感酸軟,若是飲食無礙,便是娘娘體質虛弱,不宜受孕。依微臣拙見,帝裔能保到如今實屬不易,今日隻怕……”


    蕭琮見崔鈺吞吞吐吐,驟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道:“別胡說,都八九個月大了,朕不信你沒辦法!”


    崔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旋即道:“辦法是有,不過是個險招。”


    蕭琮道:“快說!”


    “皇上也知道帝裔都八九個月大了,微臣說句冒死的話:俗話講‘七活八不活’,今日娘娘胎動劇烈,乃是帝裔最後的掙紮。若是此時冒用催生之法,隻怕帝裔還有得救。否則,十月期滿,生下來的就是死胎……”


    我乍聽此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去了哪裏,心裏說不出的苦辣辛酸,我的孩子,我自認在我肚內被我周全保護著的孩子,怎麽會天天時時麵對著這樣一個淒惶危險的局麵?


    我自問身體不弱,穿越到裴婉身上之後更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吃吃喝喝從來都由棠璃錦心精心照顧著,裴婉的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年來我時不時的偷偷鍛煉著,做做拉伸,練練瑜伽,別的不說,比起東秦後宮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不知道強健了多少倍。


    可是為什麽還會這樣?為什麽連皇後那樣孱弱的身子都能生下元倬,我卻連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難道,難道我真的中了別人的暗算而不自知?


    殿外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唿,我艱難抬眼望去,一抹藍色奔了過來,我才看清那人是雲意,她已經到了眼前。也不知道是誰多嘴去雲台館報了信,想是她忙忙趕來,不及梳妝,隻散散挽著發髻,披著罩衣,臉上尤有淚痕。


    蕭琮知道她與我極好,見狀也不忍責怪。


    雲意拉了我一隻手貼在麵上,極力忍住哭泣,喃喃安慰我道:“妹妹別怕,有皇上在,皇上會為妹妹做主!”


    我勉力扯出一絲笑意,聽見蕭琮說:“既然如此,那就快用催生之法保住帝裔!”


    崔鈺微仰了頭看我臉色道:“娘娘並未滿期,又未腹痛,此時用催生之法乃是違逆天命,若是造化大,自然母子平安,若是……微臣也不知道大人與孩子能保得住誰,又保得住保不住……”


    蕭琮倒吸一口氣,看看我,又看看我凸起的肚子,滿臉不忍之色。我腹內酸脹越來越烈,但見他兩難的樣子,強忍著道:“總要試一試的,帝裔為尊,嬪妾不要緊。”


    雲意忍不住哭道:“妹妹可是糊塗了?崔太醫都說沒有把握,胡亂試了萬一有個好歹怎麽辦?”


    蕭琮狠狠瞪我一眼,緊緊捏住我的手道:“芳儀說的是,你混說什麽!隻要你在,要孩子多少不得?”


    似乎下定了決心,蕭琮扭頭對崔鈺說:“朕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務必使得寶婕妤平平安安!”


    崔鈺淡漠迴道:“這個好辦,隻要娘娘每日服藥抵禦著腹內的屍氣,到了陣痛那天產下死嬰便可。雖然元氣受損在所難免,性命總是無虞。”


    四下死寂,我周身冰涼。


    都說孩子是母親的寶貝,是女人心髒最柔軟的地方。懷胎十月,多少母親忍受著各種苦難為的就是最後能夠順利分娩,為的就是能夠讓腹內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心頭肉得見光明,為什麽別人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殿外忽然間人聲喧嘩起來,須臾,康延年帶了一個宮人進來迴話,蕭琮見我泣不成聲,又為外間嘈雜煩躁,加之酒意尚未全然褪去,立時抓起成窯五彩茶盅便擲在地上:“眼睛瞎了?拖出去砍了!”


    那宮人抖擻著迴道:“皇上!皇上!奴婢是來給皇上報喜的啊皇上!”


    我聽著聲音耳熟,雲意附耳低語道:“是劉娉身邊的佩鴛。”


    蕭琮一頓:“說!”


    佩鴛高聲道:“奴婢給皇上報喜,珍淑媛為皇上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劉娉生了?


    我與雲意互看一眼,彼此苦笑。這樣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韓昭儀,害死了浣娘,害死了棠璃,可能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被她害死!然而她,居然平安誕下了孩子,還是皇家最重視的男丁!我呢,我何曾害過人?便連郭鳶也是忍無可忍之下才順水推舟讓她死的,這樣老天便不能容我?這樣便要我用孩子作為代價?為何害人者反而順風順水?為何被害者處處避讓反而無處可退?


    蕭琮還是歡喜的,一掃適才的頹色對我道:“婉卿你聽見了?朕又有兒子了!這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且放寬心,不要傷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孩子保不住,劉娉的孩子卻平安落地,東秦皇室依然喜氣洋洋,並不會因為我腹內孩子能否降生有所影響。


    佩鴛道:“娘娘酉時二刻開始發作,皇上正宴請群臣,奴婢們不敢驚擾。小皇子是戌時初刻生下的,母子平安!這會兒太後娘娘已經在樂成殿了,特吩咐奴婢來請皇上。”


    蕭琮正是喜上眉梢的時候,驀一轉頭見我神色黯淡,又斂了容色道:“朕自有計較,你且迴去。”又對康延年說:“你去樂成殿服侍太後,該怎麽說你自然知道,該賞珍淑媛什麽隻管重重的賞。朕稍後就來。”


    康延年應了喏,退出大殿時飛快的瞥了我一眼,神色裏蘊含的憐憫讓我止不住的心酸落淚。


    蕭琮又極力安撫我一陣,終究架不住樂成殿的人三催四請,猶豫再三之後對我道:“朕且去樂成殿走一趟,看過孩子便過來。”


    我強撐著半支起身子道:“您快去吧,珍淑媛剛生了皇子,您還在嬪妾這裏待著,讓淑媛心裏怎麽想呢?嬪妾雖然是沒福氣的,總不能連帶著珍淑媛也心裏難過。況且嬪妾這事也不急於一時,有崔太醫和沈芳儀在,您隻管放心去。”


    蕭琮輕歎一聲,扶了我的肩微微用力,似乎想將周身力量灌注給我,我淡淡笑著望向他,視線所及之處卻禁不住漸漸模糊。


    暖閣的床榻上浮鏤著色色人物花鳥的圖案,是雙宿雙棲的鴛鴦和夜鶯,錯金圖樣也漫漫的精雕細琢著並蒂蓮花和多子石榴,柔情繾綣,情思邈邈,原本是多麽的和諧美滿。


    雲意的手滑滑膩膩,想是被汗水濕透。


    她為我擦拭淚痕道:“妹妹,你要想開些,孩子還會有的,咱們留得青山在。”


    我握住她溫潤的手,心裏似有所依附。拚盡全身力氣對崔鈺道:“崔太醫,現在皇上已經走了,你務必對我說實話。我的胎像究竟是怎麽個症狀?到底救得救不得?”


    第六十一章 縱得他年為此去


    崔鈺正收拾著藥箱準備告退,不防我問出這樣的話來。略略怔了怔道:“微臣先前已經說過了,娘娘體質特殊不宜受孕……”


    “是嗎?”我冷哼一聲,禁不住苦笑,“我自己的身體,莫非我不知道?適才你吞吞吐吐,隻把原因往我身子上推,究竟是什麽原因,崔太醫大約是知道的,隻是不願意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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