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見情形不對,身形一掠便擎住了那隨從的手,我緊趕慢趕也到了麵前。媜兒痛哭失聲,還猶自掙紮著。我忙撼她道:“媜兒你看清楚!他不是雙成!”媜兒聞言睜大迷蒙淚眼,這才仔細打量那人,巴掌大的俏臉皺成一團,分外楚楚可憐。


    那人並不生氣,隻是詫異道:“這位姑娘是認錯人了麽?”我迴身做了個萬福道:“請公子見諒,隻因我妹妹近日不見了一位朋友,關心則亂,因此認錯了人。”他聽罷“哦”了一聲,也不計較。


    二哥放開那隨從,又瞪了圍著媜兒的那幾人。那些人原都是些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慣了的,見二哥麵色不善,我們又要走,便旋身將我們攔住出言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冒犯了駙馬想就這麽走麽?”


    駙馬?


    東秦公主眾多,先帝的姐妹,也就是現在皇帝宣宗的姑母,嫁在京城的就有七八個。宣宗的姐妹就更是多了,聽聞先帝後宮妃嬪九百人,有封號的公主就有三十多個,至於那些深隱於後宮永巷,沒名沒姓沒封賞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們的家將隨從起先不知發生了何事,加之媜兒素來脾性古怪,貿然不敢跟來。現在遠遠的見情形不對,也就三五成群的擁了來。有那起滿城裏晃悠的精細小廝躲在背後低聲對我說:“這人是順平長公主府的駙馬,當今麵前的紅人。小姐勸二爺當著心,千萬別起了事端。”


    我倒是沒覺出有什麽,那位麵若冠玉的駙馬反而出言阻止手下人道:“休得無禮!”那些人見他發了話,一個個的便諾諾退至一旁。


    他言笑晏晏道:“公子小姐衣著華貴,不似普通人家……車廂掛著的風燈上寫著‘裴’字,可是裴尚書家的貴戚?”二哥摟著媜兒又勸又哄,根本無暇搭話,我隻有硬著頭皮迴道:“戶部尚書正是家父。”


    他笑著點頭,又閑話家常道:“今日可是去郊外踏青采薇的?”我應了,又想起父親的馬車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臉上便露出幾絲焦灼之色,駙馬倒是觀察仔細,自己先笑了說道:“看我這人,居然忘了,既是全家踏青,怎能因為我而羈絆這麽久,罷了罷了,你們且去吧,若有閑暇崔某再去府上拜會。”


    我與二哥嘴裏謙著不敢不敢,連拉帶拽的把失了神的媜兒拖上馬車。長姐伸手扶我上車,急急道:“怎麽樣了?我遠遠看不分明,是雙成不是?”


    我道:“不是,姐姐原是看錯了,那人是順平公主的駙馬,長得與雙成倒是有幾分相似。”


    一直懵懂的媜兒此刻忽然悟過來了似的,抬起眼皮狠狠的剜了長姐一眼,雖不說話,但那陰狠之態讓我和長姐都打了個寒顫,二哥見狀,微有慍色對媜兒道:“你這是做什麽?原是一家人都護著你,你還不足,這會兒長姐也是好心,你瞪的什麽?”


    媜兒咬牙道:“我知道,你們原是想看我笑話的,如今看到,可滿意了?”


    我看慣了她這樣子,又知道她對我成見頗深,便扭過頭去不加理會。長姐泫然道:“媜兒你這是什麽話?我隻是一番好心,誰知道不是他呢?”二哥溫聲道:“長姐不用理會,媜兒原就是這樣偏頗的性子。”又側臉嚴厲道:“怎可對長姐無理?再是如此,小心我稟告父親!你現在若不吃點苦頭受點教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見他發了怒,少不得又轉過身來勸解道:“好了,你也小聲點,讓外麵的丫鬟小廝們聽見了,多給媜兒長臉呢?”他斜睨我一眼,雖是不忿,聲音到底壓抑了下去。


    駕車的馬夫原是慣熟京城內外道路的,不一時便揚鞭跟上了父親的車。二娘站在馬車旁望眼欲穿,見我們到了,早一步上來扶了長姐,眼神隻管碌碌在長姐腹部打轉。


    我情知不妙,但見長姐含笑若素,二娘又一臉關切神色,心裏慢慢咂摸出味兒來:二娘是長姐的親生母親,父親對她又不過如此,長姐便是二娘在府裏的全部依靠。雖則未婚先孕不足為外人道,但畢竟母女連心,隻怕二娘早就察覺出來,並且和我一樣,全力為她遮掩周全。


    父親坐在一處樹蔭下,遠遠招手喚我們過去,早有丫鬟擺好小繡凳,我們隻管一一坐了。父親笑說:“年年習俗如此,花朗節民間以刀尺、百穀、瓜果種籽、迎富貴果子等相問遺,咱們家人多,反而沒那麽講究,不過挑菜踏青罷了,也遂了你們心願,出來透透氣也好。”


    二娘笑著打開提盒,拿出一盒麵果子散給我們道:“來,迎下富貴果子。”我接過一個蝴蝶形狀的麵果,剛咬了一口,便有丫鬟捧上托盤候著,見長姐掩口放了麵果上去,我才悟到原來迎富貴果子就隻能吃一口,剩下的反倒不能吃了。


    歲歲春草生,踏青二三月。雖說初春時節,花蕾還未怎麽綻放,但春風和煦,光線適宜,看到這青草依依、清水漣漣的景色,真是讓人油然一股喜不自勝。真正是逢春不遊樂,但恐是癡人吧。


    “父親,時候不早了,挑菜采薇吧。”二哥朗朗道。


    我正微微前仰後合與長姐說笑,不經意間對上二哥的眼神,他那雙漆黑眼瞳深邃如淵,透著細小如針的鋒芒,紮得我心裏一慌。


    第四十二章 知君秉性甘薇蕨


    長姐推說春乏,二娘一心照看長姐,噓寒問暖,早沒了玩耍之心。媜兒還未從才剛的挫敗中緩過神來,無精打采的坐著出神。三娘曆來是身嬌肉貴的,嬌嗔的要父親陪她。


    一家人帶著隨從奴仆轟轟烈烈出門遊玩,最後卻隻有我和二哥去挖薇菜。


    我從來沒見識過這等節日,自然覺得新奇有趣。那薇菜根莖粗壯,表皮褐色有絨毛,莖的頂端越往上走越形成一個好似豆芽瓣的螺旋狀的矩圓形,根狀莖粗短,直立或斜生。


    空曠郊野上或疏或密盡是野菜,我挖的甚是起勁。


    父親高聲叮囑:“不過是個意思罷了,不要貪玩磨破了手!”又讓二哥看著我點,怕我被裙裾絆倒在田坎上。


    二哥見我樂此不疲,反而擰了眉頭冷冷道:“你還真是心裏不裝事的,這快要進宮做娘娘了,果然喜形於色。”我住了手中的小鶴鋤迴望他,他眼睛裏盡是濃濃的醋意與不悅。


    我很想說幾句狠話噎住他的嘴,但思量了一下,竟然想不出來。罷了,富貴日子過久了,連句刻薄的話也不會說了。平時對著下人都和顏悅色的,何況是麵對自己喜愛的人,笑裏藏刀又怎麽做得出來。


    “說中了你的心思,你倒惱了?”他又開口,帶著幾分譏諷之意。


    我忍了忍,終究受不了這種委屈,反駁道:“皇帝宣昭難道是我自己求來的?我與你同樣不知情,我又何其無辜?哥哥一說帶我走,卻又顧忌重重;二說永不負我,卻又念著舊日所愛;三說不僭越倫常,卻又同屬裴氏血脈!你說,我要如何做,才能合了你的心意?”


    他聽了,隻無聲無息。良久道:“原是我錯了。”


    “你錯了,我也錯了。是我太荒唐,居然對你動心。你是我的親哥哥,即便不願入宮,也不能拉扯上你,我可不是瘋了!”我低低說道,手中的動作不覺停下了,隻怏怏的用鋤頭劃著泥土。


    二哥眼神一晃,攥住我的手腕:“你說的到底可有一句真話?分明是你拿兄妹之情阻隔你我,我已說過,你我並非至親,為何你就是不信?”


    他手勁極大,捏的我手腕發紅,我掙開道:“那你告訴我,何為‘並非至親‘?”


    他卻又不接話,眼中漫出的欲言又止和傷痛,把我的一顆心攪得天翻地覆。


    好容易壓抑下心裏的翻騰,我靜靜道:“既然說不出口,便不要說了。父親說的對,皇帝說出來的話原是金口玉言,即便沒有血緣橫亙在前,也沒有轉圜的,你我何必自苦。”


    言畢,我又舉起鶴嘴鋤繼續刨掘薇菜,嘴上雖然平靜無波,心中卻著實難過,每揮動一次鋤頭便如同農夫耕田般下了死力氣,二哥看我弄了幾下,終於伸手過來搶去我手中鋤頭,我還要搶迴來,他身手靈活,個子頎長,我哪裏爭得過他。遠處父親他們看著,隻道兄妹嬉戲打鬧,誰知道我們二人心裏都藏著一腔憋屈難當。


    我踮著腳搶了幾次都不得手,便也擱下不管,自顧自蹲下用小石塊刨菜。二哥起初存著逗弄我的心思,本還有些許笑意,見我始終板著臉,頓覺索然無趣,也蹲了下來。


    我見他蹲下,便刻意往外挪了挪,沒想到他也跟著挪過來,我瞟他一眼道:“這是做什麽?莫非我要做娘娘了,便連站過的地方都連帶著金貴起來了?”


    他假慍的瞪了我一眼道:“就是這張嘴厲害,別的地方倒是笨的緊!”說著咬牙彎曲食指在我腦門上輕輕一磕,那神情分明又氣又愛。我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目光,隻是依舊拉著臉子作出一副寡淡樣子。


    眼前的薇菜都挖的差不多了,連地麵的泥土青菜都被我翻了過來,二哥見我機械的在地麵上劃拉,便伸手出來奪去我手裏的石塊道:“婉婉,若是我有萬全之策,不連累靖國府,又能帶你全身而退,你走是不走?”我驀然揚起臉來,他一臉嚴肅,不像是哄我說笑。


    走是不走?我自然是願意跟他走的,可是轉念一想,我又隱去剛浮出的憧憬,沉著臉道:“你可辨得出你麵前的人是誰?若是模糊,我便告訴你。是裴婉,不是薛淩雲,你記清楚了。”


    二哥臉色稍稍受挫,但又低聲道:“我知道。我要帶走的是裴婉,不是別人。”我心中一陣雀躍,但又強力壓抑道:“現在說這話,誰信呢?”言罷意欲起身。


    不料他一把按住我的身形道:“你聽我說!”見我扭身望著他,他略略遲疑,緩緩道:“為了被皇權奪走的人,為了虛枉的功名利祿,我已連遭兩年的報應。隻要迴想起在隴西的淒風苦雨,那些沒有軍糧隻能挖薇菜果腹的日子,便恰如在黑暗深淵裏爬行!你可知道,每一次征戰後,隻要有命在,我都會和那些戰士們遠遠的望著西京,想著心裏最後一點僅存的眷戀,然後每每晚霞落盡,我就周而複始的陷入那命定中的黑暗。”


    他臉色蒼涼,聲音裏蘊含著無盡蕭瑟,瞳孔像一個幽深的漩渦,我不由自主被他的講述深深吸引了進去。


    “可是我又見了你,你可知道,當你第一次撲進我懷裏的時候,我滿心裏的喜悅悸動,猶如鳥兒盼到了早春的第一場綻放。我退縮不前,因為你太純良,因為你有著無以倫比的清澈婉約,我不能將我所受到的苦楚加諸於你的身上。可是我錯了,你是一團火焰,照耀著我腳下每一步泥濘的路和遠處的行程。什麽加官晉爵,什麽光宗耀祖,什麽神明責罰,它們加起來也抵不上你的一滴眼淚!”


    他深深吸一口氣道:“婉婉,我已想好萬全之策。隨我走吧,隨我離開這外表繁華實則滿目瘡痍的地方,它讓你我雙雙經受著不能言說的磨難。我曾經失去過一次,人能有多少個‘一次’?我再不能失去你了。若是你也被他奪去,我真的不知人生還有何意義!”


    我聽出最後幾個字聲音有異,倏然仰頭,他眼眶已兀自紅透。


    這番話情真意切,我若再不為所動,除非是鐵石心肝的人。他悵然歎息了一聲,仿佛無盡的委屈、傷心與孤寂都含了進去。


    我看著他淚水滑落,不禁心裏揪成一團,主動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婉聲但堅定道:“我隨你走,我隨你走!”


    二哥沒料到我如此爽快,一時怔怔顫聲道:“真的?你可想好了?與我一起,或許再不能安享富貴,或許日日像這樣挖薇菜吃苦頭……”我迅疾的掩住他的口,含淚道:“隻要你真心待我,不要把我當做她,我無怨無尤!”


    他掩去我眼角滑落的淚珠,慨然道:“我沒看錯,婉婉,我終是沒有看錯你!”我百感交集,溫熱的淚水一點一點的滴落在他手心,他一手捧著我的臉頰,又一手攏著我道:“別哭,以後都不要哭,有我在,萬事有我。”


    我啜泣著問道:“可是你說的萬全之策又是什麽呢?確信能保得全家無礙嗎?”二哥憐惜地凝視我道:“看你哭成什麽樣兒……自然是穩妥的,那位雖然萬人之上,可是卻有一個人剛好能管得住他。”


    我略略思索,脫口而出道:“你是說太後?”


    二哥點頭:“不錯。太後極信風水巫蠱,當年陳太妃就是因著這個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這與那位召我入宮有何聯係?莫非哥哥要拿巫蠱之說做文章?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二哥寧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於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著,那位召你入宮皆是因為坊間傳說妹妹有火德胎記,所以才不等大選,徑直內選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後耳根旁進言,說妹妹這胎記不過是燙傷留下的疤痕,並非吉兆天成,太後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從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過去了?”


    我靜靜思量,二哥說得對,眼下要平安無事躲過這一劫難,也隻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後來了。


    “至於這吹風傳話的人選?”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聰穎,有的是辦法。”二哥頓一頓又支吾道:“況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宮去吧,隻怕那位會輕了寵愛……”


    他言詞鎮定,娓娓道來,想是深思熟慮,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顆撲騰跳動的心,抬手擦去臉上的淚珠,收起悲戚的臉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對策,為何不早點告知與我?害的我這些日子食不安穩睡不安寢。”


    他帶著幾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瞞著你,我這主意也是才想出來,還未萬分穩妥之時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諧豈不是讓你更誤會我。況且這些天來你一直避而不見,好容易見了三五次,你又執拗著連話也不肯多說,人多眼雜的,我如何講與你知呢。”


    我聽他言談間已有笑意,可見心裏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說來說去,又都怪到我的頭上。還說要帶人家牧馬放羊男耕女織。錯個一星半點的,就被你好一陣排揎,誰還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說笑,輕輕一哂,大是誌得意滿。


    父親見我們耽擱的久了,便吩咐隨從高聲唿喚起來,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蓋,相視一笑,仍舊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時春光甚好,老樹枯木俱都發出新芽綠枝,軟風拂麵,我的百褶裙裾被風吹拂,唿啦啦像一朵盛開的白蓮花。人處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飛。


    第四十三章 重壤永幽隔


    不幾日,父親果然黑著臉迴來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賬王八黑心窩子的,遍地裏吹了風,現時宮裏說婉兒背上的胎記不是胎記是水泡疤,這可不是胡說呢麽!”


    三娘聽見“水泡疤”三個字,捂著嘴撲哧笑出聲,見父親轉了臉瞪她,忙迴道:“老爺別氣,是不是胎記聖上自有公論,老爺還怕阻了婉兒進宮之路不成?”父親道:“婦人家知道什麽?聖眷恩隆,大半是因為婉兒這個胎記。現在謠傳說婉兒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兒有何區別?皇上心裏豈能自在?”


    我心裏暗喜,就是要他不高興才好呢。又聽二娘柔聲說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裏再不自在,也沒有收迴成命的理兒。”


    父親悵然道:“皇上怎麽想是不知道,不過太後那裏……前日寶林讓親信捎了口信,說是太後很不喜歡”


    我絞著手裏的絲帕,裝作怯懦之狀。三娘是汪若琴的親姑母,聞言蹙眉道:“又把琴兒也摻和進來了?要是被宮裏知道了,她能落個好嗎?”父親撫慰她道:“寶林深受皇上恩寵,再說太後不滿聖上頻繁納妃是闔宮皆知的,豈能怪到寶林頭上?”


    三娘舒展了眉頭道:“既如此說,不日宮裏必定會派女官來查看真偽。”父親歎氣道:“難就難在這裏,若是派人來看倒好了,我聽寶林的口氣,似乎太後對謠傳深以為然,不待細查便要皇上撤了聖意!”


    二娘婉轉道:“不若老爺見了龍顏,據理力爭一番,看看能否勸服聖上、太後?”


    父親頓顯不耐之色:“這話可是發昏了!太後聖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積德的大造化了,還敢據理陳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罷!”


    二娘臉上飄起紅雲,忙噤了聲。三娘笑著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為那金鑾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薩麽,可別癡心妄想了。”


    這聲叫的我詫異萬分,我來了這大半年,從未見過三娘對二娘尊敬禮遇過,更遑論一聲“姐姐”,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我覷眼看二娘,她也是一臉錯愕。


    三娘臉色不變,揉著父親肩膀親熱道:“老爺也別太著急,咱們靖國府是東秦的開國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會因為這個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國師並寶林,請他們多留心著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親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還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後,二娘的歎息聲卻越發顯得沉重了。三娘眼睛裏掠過一絲嘲諷,轉瞬又逝,隻站直了身子笑著對二娘說:“嫻兒剛許給了承昭,正是大喜事;聖上又隆恩浩大,婉兒必定還是會平安入宮。姐姐如此悲歎,又是何苦呢?”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雙桃花媚眼裏顯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卻屬於一個涼薄的主人,而這個主人,正是千萬百計要推我入宮,阻隔我與二哥的人。


    父親的眼神一層一層深下去,我忙笑著把話岔開道:“爹爹容稟,女兒若是有福,進宮伺候皇上也便罷了。若是無福,還請父親體諒,不要急著許配人家。女兒還想多服侍爹爹幾年呢。”


    三娘嗤道:“聽聽,又說孩子話了。”


    父親肅著臉正要對我說什麽,突然廳外照壁之後人頭浮動,傳來一陣奔逐喧嘩之聲,合歡驚慌失措的跑進來:“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們俱在三娘屋裏,在看到父親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把餘下的話咽了下去。


    她一頭進來,嗓門又高,我們不免都驚了一跳,三娘登時怒道:“沒眼皮的賤蹄子,跑什麽跑?小姐怎麽了?”合歡忙跪下,答非所問道:“老爺,夫人,雙成,雙成找到了!”她口齒打著顫,整個人也戰栗不已,似乎十分恐懼。


    我見父親不悅,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來下放在馬房裏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長進了,這麽忙忙的來迴,顯是多大的事?”合歡仰起臉看著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娘溫聲道:“你素來是個懂事幹練的,今兒是怎麽了?別急,慢慢說。”


    “才剛大小姐在花園裏跌了一跤,把老爺賞的簪子掉進廢棄的地窖裏。大小姐便叫花農撬開了那個地窖,誰曾想看到,看到雙成他,他死在那裏麵了!才剛大小姐已經嚇暈過去,五小姐也,也……”


    我聞言心底又驚又痛,手上一個力道不準,捧著的青瓷茶盞哐當摔落在地。二娘忙攙住我,急道:“花園那邊還有什麽人在?”合歡迴道:“二爺已經去了。”我腦子裏飛快的迴過神來忙問道:“那裏麵除了雙成,可有……可有……”說到後麵,我自己都不敢啟唇,隻怕說了出來,便會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裏這兩個字終究隻敢在喉頭打轉,萬一她也在裏麵,萬一。


    合歡先是茫然,隨即明白過來道:“裏麵再無他人!”


    聽她如是說,我一顆心才算從嗓子眼裏落迴原處,自雙成進府,我甚少喚他到麵前伺候,因此雖然心裏淒淒,終究不至於太過悲痛。


    雙成雖隻是買來的小廝,但死在靖國府的花園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傳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隻怕會給靖國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顧慮到這一層,我們忙忙的由合歡帶路往花園裏去。


    一路上父親鐵青著臉不說話,三娘緩過神來,揚聲怒罵道:“不過是死了一個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為何還會驚到嫻兒媜兒?你們是怎麽伺候的?又不是什麽稀奇玩意兒,兩位小姐去那種地方,你們不會攔著?”


    合歡不答,隻諾諾稱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見媜兒著一身月白寢衣,披散著頭發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著她。從側麵看不見她的表情,隻看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下麵,失魂落魄,狀若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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