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


    公元前656年,秦穆公四年,秋八月十四日,陰。


    早朝已畢,秦穆公照例同嬴縶、太史賾在內堂對答天下大事。對答每兩月進行一次。這一習慣自穆公繼承爵位後就確立了。


    嬴縶是皇考德公的庶長子,與宣公、成公、穆公同為兄弟。他年過六十,經曆四朝,在朝中最有威望。故此穆公視嬴縶為兄父,對他言聽計從。


    同其他諸侯國一樣,秦國向天下派出無數密探。每月中,身穿各色服飾的密探便會集中在嬴縶的官邸,匯攏天下大事。再由嬴縶呈於穆公。對答的次數多了,嬴縶逐漸摸清了穆公的喜好:對於那些中小諸侯國,穆公從不放在眼中,他隻在意齊、魯、晉、楚這幾個大國的動向,尤其是齊國。這一年,齊桓公五十五歲,虛長穆公十四歲。然而,身處天下中心的齊桓公早已是周天子冊封的“方伯”,一位不折不扣的霸主。可他呢?繼承爵位至今已有四年,除了一場與西戎的戰鬥外,穆公於幾無涉足中原事務。在中原諸侯眼中,秦國依舊是和西戎無分別的蠻夷罷了。


    五年前先君駕薨,秦國將噩耗告知列國,並宣布新君繼嗣。然而,隻有周天子和臨近的晉、楚兩國迴派使節憑吊,餘者全無動靜。尷尬的結果大大刺激了秦穆公的自尊心。四年來,他除了勤修內政,操演軍馬,更是時刻關注中原動向。他時常對臣子說,他想效仿齊侯,有生之年必會盟天下諸侯。


    然而,現實一次次與秦穆公開著玩笑。四年前,周室宗親邢國遭北部蠻族狄人侵襲。齊國出兵三百乘,合宋、曹兩國共助邢國。雖然狄人已先一步滅了邢國,可師出為義,莫不受天下人的盛讚。隨後,齊國助邢人在陳儀建了新都,還分兵助守。此一舉,又博得天下的讚譽。然而,秦穆公同樣備下三百乘軍馬,卻始終等不到齊侯的一紙邀約。


    同年秋七月。楚國伐鄭。齊國選在宋國朾邑,會盟宋、鄭、曹、邾等諸侯,商議討伐楚國的大計。這一次,齊桓公又將秦穆公冷落在一旁。


    三年前,穆公二年,齊桓公再次召集諸侯與衛國楚丘,冊立衛侯……


    再往後,秦穆公已不想再多聽此類的奏報了。


    秦穆公心情略顯輕鬆,饒有興致地看著嬴縶和太史賾。“二公,今日有何對答?”


    嬴縶原本是枕著雙腳而坐,聽穆公問話,長跪而起。“無。”


    秦穆公像是跌了一交,心一沉,道:“距上次對答已有兩月,天下諸侯竟無事發生?”


    嬴縶反問到:“君上所說的諸侯,指得是哪些?”


    “齊、魯、宋、鄭。”


    “想我秦國偏安一隅,東有晉國,南有楚國。除去這兩家諸侯,其餘諸侯之事,與我何幹?”


    穆公麵露不悅,冷冰冰地說:“天下諸侯之事與孤無幹,孤又該問些什麽?”


    “君上當問秦、晉之事。”


    秦穆公不解地望向太史賾,後者如嬴縶一般長跪。他與穆公年歲相仿,誌趣相投,雖名為君臣,實則如兄弟一般。“君上,自秦國先祖受爵以來,已曆二百載。然而秦國卻始終是個小諸侯,無法與中原諸侯分庭抗禮。君上可知其中就裏?”


    “缺一位像管夷吾那樣的濟世之士。”


    “此其一,還有其二。”


    “請先生教誨。”


    “君上所說的曠世奇才固然難以尋覓,可即便有了高人相助,君上也隻占了人和。齊侯非但占了人和,更比君上多占了一個地利。齊國地處東海之濱,與中原魯、宋、鄭、衛等國接壤。無論他想插手哪國事務,皆易如反掌。反觀我國,為晉、楚所阻隔,即使有心涉足中原,也跨不過高山險阻。”


    秦穆公沉吟半晌。“先生所言極是。然地利者,可遇不可求。秦自封爵以來,世代居於此……”


    太史賾同嬴縶互換了個眼色,道:“先天缺了地利,就該在後天補上。”


    “如何補上?”


    “晉侯苦心經營多年,早有稱霸中原的野心。秦國若能和晉國修好,便可借晉國,打通一條通往中原的路。”


    穆公低沉著頭,細長的手指在下顎處不停地撫摸。“秦、晉素有抵牾。要想修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是含混在他口中。穆公仿佛預見到到未來行將就木的他仍無法問鼎中原的慘景。對他而言,這無疑是最殘酷的懲罰。


    “和親。”嬴縶重新保持坐姿,雙手擱在膝蓋上,神情淡定。


    穆公問:“孤未立中宮,膝下雖有子嗣,皆是庶出,如何和親?”


    嬴縶和太史賾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秦穆公被笑得發窘,大惑不解。


    “君上沒有嫡子,那就有勞君上親自和親。臣聽說晉侯有一位長郡主,是申生、重耳公子的姐姐。她年紀與君上相仿,多年來未曾找到如意的夫君。若君上能與晉侯和親,有三利。其一,君上立了中宮,後嗣有繼,是我秦國之福。其二,與晉國結親可令後路無憂,君上能專心平戎。其三,晉侯近來寵愛驪姬、少姬。兩人為晉侯誕下公子奚齊和卓子。反倒是公子申生、重耳、夷吾遭冷落。晉侯一旦駕薨,其國必亂。屆時君上便可以扶立晉侯為名,興兵東進,染指中原。”


    秦侯聽得真切,心中既喜又憂。喜的是如果一切都在嬴縶的計算之內,那問鼎中原的確不再是空談。可是,嬴縶又怎會知道他久久不立中宮,卻另有難言之隱。想到此,穆公看了一眼太史賾。後者也是將頭沉倒,不吭一聲。君臣二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公元前664年,秦宣公十二年。六月,大暑,蒲城。


    蒲城屬晉國地界,西接秦國,是晉國邊防重鎮。蒲城東、北、南三麵環山,每當夏日,東風絕難進蒲城。土生土長的蒲城人大約隻有幾千戶。他們全是靠挖掘鐵礦,賣給軍隊度日。隻有少數人還在堅持種植一些適合當地生長的作物。日子久了,當地人或是向東進入更大的城鎮,或是向西,進入秦人的地界。蒲城也漸凋零。


    隨著秦、晉關係交惡。晉國加大了對蒲城的守禦。此外,晉侯又下令在蒲城郊外建一座關押數千名奴隸的監牢。平時這群奴隸要負責修建城垣,到了戰時,他們就成了抵禦秦國的第一道防線。


    這一年,蒲城迎來了一位貴客:公子重耳。他奉晉侯之命,守備蒲城,防禦秦國的入侵。說是守備,實則是發配。流言在城中散布,百姓倒全信了。同他一起來到蒲城的還有大夫趙衰、狐偃、賈佗、先軫和魏武子。他們自重耳十七歲起便常伴左右,一晃十六載,始終不離不棄。


    公子進城那天,城中百姓紛紛湧到大街上,想要一睹這位被發配公子的風貌。果然,三十三歲的重耳乘坐著一輛極其普通的馬車進城。在他身前,隻有幾乘馬車開道。身後的隊伍倒是龐大不少,可盡是些老弱婦孺。重耳公子神態怡然地坐在馬車上,目不斜視,似乎沒有街上空無一人。圍觀的百姓們也很安靜,他們都在為這位公子的未來而擔憂。


    自此,重耳便在蒲城住了下來。邊防軍務無需太過操心,奴隸的管理也井井有條。這位公子每日不是讀書,便是和五位大夫談經論道,或是去附近的山上打獵。有時,他會慷慨地把捕獲的獵物分給沿途百姓。但絕大多數時間,他過得和蒲城百姓一樣清平。


    大暑這天,一名乞丐想趕在拂曉前進入蒲城。郊外,幹旱的土地將最後一滴水獻給了索求無度的蒼天。後者卻不知足,仍一個勁地煽點太陽爐中的火焰。乞丐在郊外找了一天的水源仍沒有收獲。他的嘴唇裂了一道道的口子,就連隱隱滲出的血也被他舔幹了。黑色的頭發從各個方位隨意垂了下來,幾根稻草從發叢中冒出來,比任何一根頭發更精神。布滿洞眼衣服黑乎乎的一片,辨認不出原本的顏色。他仿佛隨便找了一塊破布擔在身上,盡量遮掩滿身瘡疾。他周身散發著一股惡臭,沿途的野狗都不願湊近去聞。


    他拄著一節樹枝,步履搖晃。接近蒲城城門,行人紛紛避開,生怕被他撞上。人們在他周圍五步的地方圍成了圈子,隨著他的前行移動。他們上下仔細打量著怪人,或是議論,或是嫌棄。蒲城雖然地處偏僻,卻也是中國大邦的城邑。如此肮髒醜陋的人,卻也是第一次見到。


    忽然,乞丐身後起了一陣騷亂。兩駕馬車激著滿地沙土唿嘯駛來。將近城門,車上的禦者高舉皮鞭,口中不住地唿喚叫人快快閃開道路。


    乞丐絲毫沒有聽見身後的騷動。他的眼中隻有前方的蒲城,仿佛進了城門就有一汪清澈的泉水等著他。馬車卷來的風吹打在他的背脊上,讓他稍感舒適無比。這風倒是令他步伐加快,但他仍然直直地走在城門前的主道上。


    眼看馬車就要撞上了乞丐,禦者情急之下,向左側猛扯韁繩。駿馬一陣嘶鳴,與乞丐擦肩而過。可是,乞丐還是被馬車撞得摔倒在地。他朝前又翻滾了幾圈,伏在地上紋絲不動。馬車在乞丐不遠處停下,駿馬起先仍有些驚嚇,但在禦者的安撫下,吐了幾聲粗氣,平靜了下來。適才被衝散的人群又聚攏在一起,把乞丐和華麗的馬車圍在中心。


    一位公子從第一駕馬車上下來,朝乞丐走去。那名公子年齡三十開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高貴華麗的服飾更顯得他儀表非凡。蒲城內屬公子重耳身份最高,可穿戴打扮也遠遠及不上他。更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公子竟然蹲下身,將乞丐翻轉過來。


    乞丐虛弱地閉著雙眼,隻有些許氣息自鼻子中緩緩送出。他微微張著嘴,本能地喃喃說著“水”字。公子見狀,伸手招唿禦者取來一隻盛水的皮囊。一股清水從皮囊中緩緩流出,它沾在乞丐的嘴唇上,幹裂的嘴唇頓時生起一陣刺痛。緊接著,清水湧入嘴中,乞丐頓時生了力氣,牙齒咬住皮囊口,拚命地吮吸著。由於水灌得太猛,乞丐才喝了幾口便嗆得拚命咳嗽。但他仍是不停地吮吸著清水,仿佛有人就要奪取似的。直到整袋皮囊喝盡,乞丐這才又癱軟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公子命人將乞丐抬上另一駕馬車,這才繼續進城。


    進入蒲城,禦者一邊問路,一邊朝城裏最大的酒店駛去。近了酒店,禦者心裏一陣冷笑。原來蒲城地小人稀,城中最大的酒店也幾近寒酸。不過地方雖小,店小二卻極其殷勤。馬車剛到店門前,店小二已經跨門而出,抹布搭在肩上,雙手拽住馬韁繩,將馬兒帶往店門旁的拴馬柱。


    禦者下車,先賞了小二,說:“我家公子要在此地暫住幾日。這店有多少房間,我家公子全包了。如果店裏有客人住,請他們移步去別的店。一切損失,隻管找我。”


    小二一聽來人口氣不小,更不敢正眼去看禦者所說的公子。他忽而請眾人入店,忽而一個勁兒地扭頭唿喊著店裏的掌櫃。一不留神,小二險些被門檻絆了個踉蹌。恰逢掌櫃從店裏迎了出來,兩人當即撞了個滿懷。掌櫃站定身子,一把推開小二,罵罵咧咧地撣了撣衣服,跨出門檻,陪笑道:“不知公子光臨,小人有失遠迎,贖罪!贖罪!”


    公子擺擺手,獨自走進了店。進店後,公子突然說:“給車上的公子好好梳洗一番,服侍他去上房休息。”


    掌櫃抬頭一看,就見馬車上躺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遠遠站著,就能聞到他渾身的酸臭味。掌櫃麵有難色,剛要開口,禦者已經說到:“公子發話,還不快去辦?伺候好了,少不得你的賞錢。”掌櫃不敢違抗,高聲叫喚小二幫忙。


    午時初刻,公子正在房中用膳。忽然有人叩門,緊接著,一位公子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但見他皮膚黝黑,麵目清秀。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氣派非凡。進屋後,那人也不答話,倒頭就拜。公子趕緊上前攙扶。那人再三推辭,終於肯落座。兩人分賓主坐定,那人這才說到:“乞丐本是一條賤命,如何值得公子相救!”


    “我觀公子氣宇不凡,舉手投足間又合禮數,想必公子不是普通的乞丐吧?在下多曾聽聞天下雖大,奇人隱士最難尋覓。公子淪落至此,必有難言之隱。”


    那人羞愧地以衣袖顏麵,不住地搖頭感慨。“公子這麽說,真折殺了在下。聽公子口音,像是秦人。”


    “足下也不是晉人。”


    那人緊握拳頭,像是做了個重要決定。“在下得蒙公子相救,如今還有個不情之請。在下鬥膽,願與公子結為異姓兄弟。”


    公子聽罷,頓時來了興致。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問到:“足下不問我是何人,便要與我結拜?”


    那人笑道:“公子不知我是何人,卻也仗義相救。”


    兩人叫小二搬來香燭祭品,在房裏結了異姓兄弟。公子今年三十有三,那人虛長了一歲,公子拜他為兄。


    結拜已畢,公子命小二重置酒具,兄弟二人推杯換盞,聊得好不歡快。酒至半酣,那人問到:“愚兄聽賢弟名喚任好,可是秦國世子任好?”


    嬴任好點頭道:“正是愚弟。兄長是子禽氏的後人,但不知與昔日王子頹身邊的大祝子禽跪是否同宗?”


    嬴任好一番話像是說中那人要害,隻見他長歎一聲,低頭連飲數杯。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從王城中逃脫的子禽賾。


    那日王城中兵荒馬亂,處處都擠滿了百姓和士兵。子禽賾得知父親死於亂軍中的噩耗後,即要自刎。虧得侍從勸阻,這才保住性命。主仆三人棄車改為步行,來到王城西門,正逢西門大開,邊伯、詹父帶隊驅趕紋牛通行。城門兩側的軍卒得到命令,必須令紋牛先出城。他們揮舞長矛,驅散想要通過城門的百姓。侍從抬眼張望了一番,猛地拽住子禽賾,鑽入了牛群。他們貓著腰,一步緊一步慢地隨隊伍混出王城。出了王城,子禽賾這才發現童子尚在城內。眼見再也迴不去城,隻得跺腳哀歎。侍從寬慰了他一番,兩人便投小路朝西去。


    “這些年我們主仆二人一直在晉國遊曆,因四處張榜捉拿子禽氏,我倆隻得隱姓埋名。後來,我們變賣了身邊物品,還是難以維係生活。一日,義仆在山中打野味,不慎失足墜崖。愚兄這才一人流浪至此。”說著,子禽賾不禁落了眼淚。嬴任好心中也是難受,料想子禽賾這些年來所受的苦絕不再少,能撐到今時今日,實非易事。


    接著,子禽賾又說了在晉國遊曆時的見聞。嬴任好聽得極是真切。後來又聊到治國之道,嬴任好但有發問,子禽賾都能對答如流。兩人不覺聊到半夜,這才撤席休息。自此,嬴任好與子禽賾便在蒲城住下,每日對席,高談闊論。


    光陰荏苒,一晃到了立秋。蒲城登時涼爽了不少。這一日,嬴任好來了興致,邀子禽賾一同上山狩獵。兩人備齊弓箭,乘馬帶著仆從,徑投城南豹子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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