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點點頭,“一個習百家之術的武將,曾幫助秦王經略漢中。”頓了頓又說,“是甘羅的祖父。”


    ——他特地提到甘羅,顯然依舊對自己的年齡耿耿於懷。


    邵敏笑道,“不錯,陛下想,甘羅十二歲說趙王,辯才如此了得。他的祖父還能說不過楚使?但是甘茂卻沒有教秦王怎麽辯論。他對秦王說:若楚國再派能言善辯的來,不管他們說什麽,王都不要理會。直到他們換了不善言辭的,您再好好聽他們說什麽。”


    元清似笑非笑道:“皇後是說,以後隻要他們說朕聽不懂的話,朕就把他們奏請的事晾在一邊?等他們說明白了再議?”


    邵敏搖頭笑道:“後宮不幹政,我隻是說個故事罷了。”


    元清道:“沒關係沒關係……皇後母儀天下,而國政事幹萬民。皇後過問朝政就好比母親過問子女的生計,誰也不能說什麽。”


    邵敏注視著元清的眼睛,心想你若真這麽想,就不要露出這種暗藏鋒芒的眼神來。但她還是笑著繼續說下去,“陛下不需擱置——隻需換個能說明白的人說給您聽。”


    元清若有所思,“可是……誰既真的明白,又肯對朕說明白?”


    邵敏道:“這便要陛下自己查訪了。”


    元清想了一會兒,忽然對邵敏笑道:“太傅從沒這麽教過朕。”


    邵敏有種教壞了孩子的自責感——她能明白邵博的顧慮。元清跟他的祖父父親都不同,他十二歲便即位,還沒學會做人先就當了皇帝。他不曾了解民事疾苦,也不曾在朝中學習歷練,他對朝政和民生的全部理解都是想當然耳,並且沒有機會真正去體驗。這樣一個皇帝如果不習仁術,先學權謀。誰知道他會把天下弄成什麽樣子?與其無知而狡詐,邵博寧肯他無知而笨拙,所以隻跟他說仁心。


    但是邵敏比邵博了解元清——元清本性善良好學,肯定不會走太歪。而且他日後還要遭遇患難,若不先學會這些機巧,必然要多吃很多苦。


    自從看到元清背上的刀疤,邵敏便在猶豫是否要繼續躲事。


    但是,世間安得雙全法?


    既然元清都對她開口了,她為何不能毫無保留?


    “可是,陛下聽不懂,也未見得是太保太師有所保留。”邵敏試著抽了抽手,本以為是徒勞,誰知元清竟順勢放開了。


    邵敏坐正了,元清也翻身迴來,與她麵對麵聽著。


    “陛下還年輕,對西北局勢也不熟悉,有些事聽不明白也很正常。內閣本來就是為君分憂的,處置這些疑難雜症是他們的本分。何況陛下還病著,也操勞不得,何不就讓內閣看著處理了?”


    邵敏看他頭髮從耳後滑出來,便伸手給他抿迴去,隨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元清眯著眼睛,覺得很是舒服。


    “但是他們隻知道吵架……”他小聲抱怨道。


    ——雖然比起同心合力,他更喜歡看他們吵架。


    邵敏道:“國家大事不反覆爭論怎麽成?吵吵才知道哪裏好哪裏不好。真成了一言堂那才糟糕。”


    “但是他們吵不出結果……”元清繼續說著內閣的壞話,“高宦成太年輕,壓不住陣腳。周天賜是濁官出身,說話沒分量。其他人都不管拿主意。”


    他顧慮著邵敏,忍著沒提邵博。


    邵敏垂頭思索了片刻,還是繼續道:“何不再填個人入閣?”


    元清恨不得內閣解散了才好,因此從沒想過往裏添人。此時心中卻忽然有些感悟。他解開了心事,自己也不知怎麽迴事,忽然便玩笑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內閣處置。朕記得當年太宗病重,便是元純皇後稱製臨朝。”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想這麽說,可是那聲音透過腦海,確鑿無疑的從他口中吐出,“敏敏這麽聰穎,何不仿元純皇後舊例,暫時代朕入朝聽政?”


    “敏敏這麽聰穎,何不仿元純皇後舊例,暫時代朕入朝聽政?”


    話一出口元清便自悔失言,但他隱隱也想聽聽邵敏的迴答,便不補救。隻含笑望著邵敏,心裏卻亂七八糟的緊張起來。至於緊張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元純皇後在民間是個傳奇,在後宮卻是個禁語。


    歷朝歷代吹捧謀士,多有“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說法,然而像元純皇後這種以女流躋身其中的,可謂絕無僅有。她自太祖起兵以來便追隨在太宗身邊,外為良輔內為賢妻,事無大小皆出其謀。太宗即位時攜其手同登寶座,人稱“二聖共天下”。太宗敬她愛她,十八年不曾納妾選妃——本朝多有癡情帝王,太宗皇帝可謂是其肇始。


    元純皇後一時獨霸天下,下場卻很是淒涼。


    當年征戰時,她操勞過度,兩度小產,最終沒能為太宗誕下嫡子。太宗病重過兩次,第一次時說“皇後可自取之”,第二次便說“皇後殉葬”。當時宗室子弟俱在,元純皇後無可爭辯,被迫服毒身亡,先太宗一步入了裕陵——本朝少有善終的皇後,元純皇後便是開端。


    元純皇後之後,才有了官宦之女不得選秀的規矩。


    雖無人質疑英宗皇帝的遺命,但作為第一個打破這規矩的皇後,邵敏確實立在風口浪尖上,隻是朝臣敬重邵博,都不說什麽。她自己也沒這個自覺罷了。


    她聽元清這麽說,當時並沒有在意,隻是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我看你精神得很,哪裏就病得不能聽政了?趕緊給我睡覺,把身體養好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你再這麽折騰兩日,就該我病倒了。哪來的力氣替你頂缸?”


    元清見她神色調侃,顯然沒忘深處想,先鬆了一口氣,又抓了邵敏的手抱在胸前,笑道:“沒關係。皇後病倒了,朕來照顧你。”


    說完就滿麵期待的望著邵敏,眼睛亮得幾乎發光。邵敏隻覺得他就跟孩子做了好事等著發糖似的,便笑道:“真乖,睡吧。”


    元清有些不滿意,眼神譴責了她好一會兒,見她沒反應,便憤憤然在她手上啃了一口。


    邵敏被他咬得疼了,哭笑不得道:“屬小狗的。”


    元清委屈道:“皇後是小豬……”


    等邵敏想明白了元清話中的意味,元清已蜷在她懷裏,恬然入夢。夢中還咂了砸嘴,呢喃道:“敏敏……小豬。”


    邵敏給他掖了掖被角,心想:果真是扮豬吃老虎……呃,是伴君如伴虎。


    她不過提點了元清兩句,元清就能想到元純皇後身上——他對權力的敏感實在有些過度了。小小年紀,關注些什麽不行呢?邵敏暗自覺得好笑。


    其實邵敏對元純皇後印象很深刻。


    因為元純皇後的結局太突兀了。讀到那句“皇後可自取之”時,連邵敏都感到暗cháo洶湧殺機凜然,以元純皇後第一謀士的智略,如何會毫無察覺、毫無防備?


    但現在邵敏卻隱約有些明白。


    因為這個世上總有你無法拒絕的人,哪怕他的請求是“為我去死”——元純皇後並不是沒有察覺。而是在所有人都沒想到殺機來自太宗皇帝時,她就已經明了了。所以她坦然受之……說不定連最後喝下的毒藥都是她自己預備的。


    邵敏出了一會兒神,有些壞心的戳了戳元清的額頭,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她自然不是他的元純皇後。她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最終結局無非是飛鴻踏雪泥,不復計東西。


    但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想到她終有一日要離開,她便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皇後最新章節列表 琴簫


    第二日元清再次召集了內閣。


    邵敏收拾收拾,照舊出門閑逛,權做迴避。


    她怕元清病情再有反覆,身邊沒人照應,便沒走多遠,隻沿著金水河往南走了幾步,找了塊寬敞地方,陳上屏風,開始練琴。


    她進了邵府後才開始學琴,沒什麽天分,平日裏也憊懶,因此堂姐妹六個,數她琴技最糟糕。不過她性格朗闊,不扭捏雕琢,樂師說她“琴意”不錯,有林下之風。


    元浚也說若不聽琴音,她倒真有些“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意態。


    因此她坐下來撥弦,身邊伺候的宮女都是一時仰慕一時茫然。隻覺她彈琴時儀態說不出的瀟灑閑適,幾乎就是個世外高人。但是那琴音是怎麽迴事,難道是琴譜出錯了,串曲了?


    邵敏看到她們東張西望,一麵隨意撥撚,一麵忍俊不禁——她實在不忍告訴她們:不用找了,就是我彈跑調了。


    天色依舊陰沉,連太陽都是慘白的一抹。不過這並不妨礙邵敏的逸興。


    金水河水碧如藍,柳垂如絲,橋如玉帶。無風無波之時,對岸宮殿映入水中,上有鴻雁當空飛過,別樣沉靜。秋水長天,天然已是一曲清韻。


    但這清韻的基調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當年她初到汴京,正是三月三日上汜節。柳絛新綠,桃花乍開,城外金水河中春波湧動,兩岸遊人如織。兩岸貨攤櫛次鱗比,兒童搖著撥浪鼓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姑娘們兩鬢簪著最美的桃花,遊人攀折了柳條一路指點。就連勾欄女也租了畫舫,揮著帕子順水攬客。就在中午最熱鬧的時候,不甘寂寞的人唱起了清歌,嗓音高亢嘹亮,直衝雲霄。


    那才是最美的調子。


    邵敏迴憶著那調子勾了勾弦,忽然聽到對麵起了簫聲,一纏一和,漸高漸遠,竟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手上一錯,霎時破了音。


    卻不想簫聲竟也跟著迴轉,將破音帶過,重新找迴了主調。


    邵敏略有些恍神。


    ——三年不見,元浚的簫藝確實是大大長進了。


    邵敏停了手,隻靜靜的聽著他吹奏。


    也許因為元浚長相性格實在戳不到她的萌點,所以在與元浚時常見麵那五年裏,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元浚離開三年,她甚至不曾想起過他一次。


    但是當他迴來,有些記憶便無可迴避的清晰起來。


    她還記得那個陽春三月,他立在柳枝上,用簡陋的柳管吵醒她的春眠。對她說:“日後你就算見不到我,隻要聽到我的哨聲,就知道我來看你了。這樣就不寂寞了吧。”


    那時她笑答:“你以為是喚小狗呢?”


    本來是玩笑話,元浚卻當了真,笑道:“你非要計較的話,那就我來當小狗吧。你想我的時候,就吹一聲柳哨,不管我在哪兒,都一定馬上趕過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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